幸好这一口麦芽糖没吃多久,楚天命那边便已事毕人散,正喊沈丘寒出来催他赶紧入观,狐墨慌慌张张被从地上拉了起来,没料到沈丘寒非要让他变回狐狸的样子,导致小狐狸举着手里的糖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丢掉却又觉得浪费可惜。
最后沈丘寒从小摊贩手里要了一张油纸,暂且将糖包了包,连狐狸带糖一起揣进衣襟里,才慢吞吞从树后面应声走出来。
这一副不尊敬的样子都不用其余弟子再传,围观的百姓便先看了个透彻。
嚯瞧瞧瞧瞧,得要自己的师父三催四请才从树后出来,哪有一点为人弟子的谦卑态度,不尊师父欺负同门,罪状上又可添一笔。
这些沈丘寒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甚在意,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跟着楚天命前门后门侧门的一通转,在每一处结界地方留下了狐墨的一撮毛,待到楚天命念完诀,狐墨的毛被结界全部吸了进去,便算成了。
以后狐墨就可以从这几个门口自由出入,不会被当成入侵的妖怪遭到结界反击。
做完这些事,沈丘寒道了句多谢师父便低着头想要往里走,却被楚天命又横臂拦了回来,看样子还有话要对他说。
因为结界纳妖的事较为隐秘,楚天命早已将一干弟子遣散,此刻只有他师徒二人带一个狐墨站在门口,的确是说些悄悄话的好时机,沈丘寒只好又退了几步,低头站在他面前等他招呼。
没想到先等来的是个巴掌,狠狠地一掌扇在沈丘寒脸上,把个大小伙子扇的都是一个趔趄。那清脆的一声连狐墨听了都觉得疼,肩胛一耸将脑袋又往沈丘寒的衣襟里埋了埋,搞不懂怎么沈丘寒平白就要挨着一巴掌。
沈丘寒站稳身子,伸手揉了揉自己脸上那个发烫的掌印,低着头沉默不语。
果然楚天命与他开始了秋后算账:“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沈丘寒捂着自己发疼的脸颊,嘟囔道:“是他们追来坊口镇先下的手,真不怪我。”
没料到楚天命手一挥,道袍宽大的袖子扫过沈丘寒眼前,刮起一阵凉风,却听老道说道:“我问的不是那个,是更往前的一次。”
更往前的一次,便是大雪封山前,沈丘寒被追杀逃至深山差点死掉,幸好遇上狐墨的那次。
老道士一讲,沈丘寒与狐墨便同时想到了,狐墨甚至还想起当时遇见那老道特意进山去找过沈丘寒,还冲着另一个老道发过脾气,看着是分外在意这个徒弟的。
只是寻不到人,也成了要挨打的理由吗?明明沈道士才是被欺负的那个,是因为关心之切,才发脾气吗?
狐墨稍稍探出些头,看着沈丘寒歪了歪脑袋,有些不理解。当看清沈丘寒脸上的表情时又是一愣——那是一种夹杂着委屈、愤恨且又失望的表情,见狐墨看过来沈道士收敛了些,单指搓了搓小狐狸的脑袋顶当做安慰。
紧跟着,沈丘寒动了动嘴唇,低声回道:“我什么都没做,是他们一路追杀我撵到山里去的。”
“胡说!”楚天命又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气势汹汹训斥道,“他们去山里是绞杀作恶的狐妖去的!江零生也都同我说了,是你在那里与狐妖私会,横加阻拦让他们绞杀不成,才自作孽受的伤!”
老道士拍着手心,恨得直跺脚,在沈丘寒面前甩着宽袖走了几步,食指一点冲着沈丘寒的头顶狠狠戳了两三次,叫道:“我之前是怎么与你说的,若你安分些不招摇躲开些,又怎么会引得江零生他们知道,一直吵着要讨你身上的神仙内丹,认为你没资格成仙!我为了压制住他们,出面了几次你不知道吗?”
“好不容易说清楚了,也给了你自由让你出去,可那露水姻缘那么值钱?连谁亲谁疏你豆不知道了吗?我看你是寻欢作乐久了,脑子都坏掉了!竟然为了个狐妖和师兄弟打架!”
“不成器的东西,我这脑仁儿到现在都还嗡嗡响。”
沈丘寒低垂着头躲了一下,引来老道士更大的怒火,伸手又是一推,口沫横飞间质问道:“你还敢躲?行,且不说你先动手一事吧,你打不过他们,跑还不会吗?我可记得当时刚给过你一道符咒,让你若有事便掏出来用,能把你传送回道观躲掉灾祸!”
说到这里他枯瘦如树皮的手伸到沈丘寒面前摊开,狠狠抖了两下,问沈丘寒那张符咒到底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不用。
沈丘寒张了张嘴,最终又紧紧地闭上了。
因为那道所谓能保他性命的符纸…拿到手的时候就直接丢掉了。
当时的他厌倦了这种被人追杀的生活,存着死了一了百了的心,才在躲掉围剿之后宁可于山中游荡疗伤遇见了狐墨,下山之后直接去坊口镇,也没想过回道观。
楚天命见沈丘寒拿不出符纸更是气得一直跳脚,言说他真的是有了仙丹胆子也大了,不在乎回来,就不想想若是死了,自己的心血可就是白费了,如此又对的起谁。
一面絮絮叨叨开始翻起来旧账,从沈丘寒初到道观说起,一桩桩一件件指责他从小不听命令太过叛逆,长大了越发乖戾以为成仙是个顶容易的事情,还与妖为伍落到如今的田地全是咎由自取。
若不是神仙内丹只他适合,自己是断断不会选这么个石猴来用。因为只有石猴才会是顽劣不开不听管束,所以自己这么操碎了心。
他埋怨沈丘寒为什么就不明白,他沈丘寒的命可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命,是全道观的希望,只有他活着仙丹才有用,只有他活着成了仙,才能回过头来让自己得道成仙有照拂。
这是沈丘寒的命理,是合该知恩图报好好保护自己,成仙来报答他的。
终于,在一顿歇斯底里的发泄之后,楚天命心里的火气灭了大半,顺便想起来自己这个弟子为了获得饲养结契妖的允许,已经亲口答应从今以后会呆在道观里不踏出一步,且突破了关隘可以开始下一步的修炼计划。
若是再不见好就收,生了逆反心理不好好修炼可就又该让自己头疼了。
思及至此,楚老道单手捏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将语调放地再轻柔一些,小声安慰道:
“当然了……这回……坊口镇那的确是他们不对,我也当着你们面责罚过他们了,你不要拿着这个错处不放,现在我们说的是你的事,你知错了吗?”
狐墨趴在衣襟那里,被老道士这一番慷慨激昂前后变脸的话语惊得怔愣当场,仰头去看沈丘寒脸色,果然已经是黑如锅底,只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显然对对方的和稀泥行为感到不满。
他此刻突然是理解了为何沈丘寒对楚老道乃至对整个道观的人,都无一丝好感。
……
明明被那些同门追杀,却要反过来被质问到底做了什么,问为什么要太过张扬让人不省心。
表面上当众打了江零生为沈丘寒出气,现下这回追问沈丘寒错处,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却也只是这样再无多余惩处。
明明沈丘寒又要面临爆体而亡的风险,又要面对被人追杀的危机,却只有轻飘飘一句我养你培育你,你且全靠命好捡个能成仙的大便宜,所以你必须得活着来报答我,死不得,便连师兄弟的恶意也要当作不在乎,回过头来若不照拂便是忘恩负义。
这与在族群里被人欺负的自己又有何不同,面对欺辱也要忍着,否则便是不知好歹。这种因着施舍过恩情,便要求涌泉相报,不报便生层层恶意的裹挟恩情,让人胆寒,更遑论亲近。
可见这老道根本也没拿沈丘寒当回事,一心想的是将这人当做自己的培养品,成就了功名变了梯子,好让自己与弟子顺藤而上。
苦是他沈丘寒的,可甜枣是他楚天命与其余弟子们摘得的,沈丘寒不能有怨言,只因为楚天命于沈丘寒有养育之恩。
好没道理的泯灭人性之词,有恩便要无条件成为任人摆布的木偶,只为了他楚天命的梦。
狐墨心里对着道观这地界上的人顿生出无限的厌恶与恶心,他听见沈丘寒低声咬牙承认自己错了,还要发誓不会再有下一次,便觉得牙根酸涩十分想磨一磨。小狐狸伸出爪子,轻轻拍了拍沈丘寒的胸口,当作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安慰。
就听对面楚天命似乎很是满意,终于捋着胡须点头称赞沈丘寒懂事,顺带着伸手一指,遥遥点在另外一个山坡的小院上,让沈丘寒去那里住。美其名曰——为了他的修炼着想。
一人一狐看着那远远的小院,都感受到了一阵被放逐的凄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心自古都是偏的,只是有些人可以控制着自己一碗水端平,有些人如处老道,那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歪斜,还要你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姿态。
沈丘寒一个深深作揖说了句多谢师父,话锋一转又说道:“只是我还有东西在道观,总要让徒儿拿出来吧。”
楚老道甩了甩袖子,说了句不用,言说他的师兄弟们已经帮他将家当全数挪过去了,只直接过去便可。以后记得每日晨昏定省早早过来道观听课,其余时间都不必多走动,饭食修炼都在小院里便是。
说着,楚天命终于一甩袖子,神清气爽地扭头走了。
徒留沈丘寒一个人并着一只狐狸,站在门前,看着那座小院一阵接一阵的苦笑:“也就是说,以后我得早起来上课,还得自己想办法种菜做饭?”
沈道士习惯性伸手,又搓了搓狐墨的脑袋顶,喃喃自语后悔自己从山上下来了。而狐墨更是懊恼,他恨当初自己为何要与沈丘寒进同一个山洞躲风雪,如今这形式,让他比被族群赶出来,凄惨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