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雪变小的时候,相容派去的人终于回来了,连带回来的还有一件顶厚的白狐裘。
“陛下吩咐,外边天冷,钟粹宫离这里远了些,叫殿下别受冻了。”阮安教出来的徒弟连说话也是一个样子,垂首恭敬地引着他从养心殿暗门走。
出了暗道,脚踩进雪地里,听着“嘎吱嘎吱”的声音,相容笑了。
让他猜一猜,相钰派了多少个大内暗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一个,两个,三个?
如今他被囚在相钰股掌中出个门都要人亲自禀明了他,出门闲走也要被监视着。自己哪像尊贵的王爷,分明是天牢里罪大恶极的囚犯,被判无期徒刑,再上了手铐脚链,铁门一关,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养心殿暗门出来是皇宫近外围了,要去钟粹宫他需绕好大一圈才行,也难免经过文华殿。宫中的皇子们满四岁都要入文华殿启蒙读书直到足够独立,才能出去开牙建府。
先帝膝下一共十四子,是以文华殿从来没有空闲过,但是伦到相钰这里文华殿冷冷清清,只有寥寥一两道读书声,相钰登基数年膝下却没有皇嗣,相容知道这里面几个孩子是从近亲宗亲那里过继来的。
相容抬眼望着里头。
那个时候。他也坐在里头临窗的位置,暮春时常常望着外面大树上嫩绿新芽,夏日企盼凉风入堂,度过一年又一年的秋雨寂寥或者寒冬大雪纷飞。
虞衡当他老师时还不是丞相,他出生于显赫世家,人品贵重,学识深厚,更重要的是虞家祖祖辈辈为大越效忠,自开国皇帝到现今出了六任丞相,多少人想拉拢虞衡,可偏偏父皇将他指给自己当老师。
无论他天资如何,品性如何,只因宠爱他母妃宁皇贵妃,就早早为他盘算江山,这便是父皇的私心。
后来,相钰从冷宫脱身,他母妃将他养在自己膝下,自己立马去求父皇让九哥同他一起拜在虞衡教席下,这是他的私心。
其实最开始,他与相钰,也不过这文华殿里,朗朗书声的少年罢了。
“请殿下止步。”
相容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不过才迈开一步落地,戴着面具的暗卫就硬生生冲到前面,跪下挡住他的去路:“请殿下三思。”
相容挑着眉梢,屈膝蹲下,直视着领头的暗卫:“怎么,怕我手里有刀子闯进去对皇子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领头的暗卫埋头,恭恭敬敬奉上一句“不敢”。
不敢?既然不敢那为何暴露在他面前拦住他,相容起身,越过领头侍卫直接往里头走。
内力将白雪催地向他扑过来,相容拂袖一一挡下。这一次是三个人,面具,白衣,腰间别着长剑,齐齐跪在他面前。
就差一步就能迈进去,相容好似都能听到里头两三稚子稚嫩的朗读声,念念有声摇头晃脑,太傅抚着胡子点着眉心说一句“孺子可教”也。
“先皇在位嘉顺二十七年,淮王殿下率领烈乾军入宫擒拿逼宫叛贼,刀斧加身都不逆随贼子。当年殿下忠孝,如今也断不会做出挟害皇子的事情。”见相容再不进一步,其中一位暗卫忍不住出声,“从前殿下不会做的事情,如今也不会做。”
相容居高临下:“空口就认定我忠孝,除了当年护驾一战,你又晓得我什么!”
忠孝?
当年,他做过的那些事?
可笑啊,这些人怎么这样傻,竟将他当作忠孝二字的榜样供在心底敬仰着!
后来相容呵退了所有的暗卫,离开了文华殿独自一个人走回了钟粹宫。
又回来了,这无尽繁华的长陵城,这赫赫伟丽的皇宫,相容在钟粹宫门前凝视了许久。
方才被阻在文华殿外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他的母妃。他的母妃,当年住在这座钟粹宫宠冠后宫是为宁皇贵妃。
推开门时他连手都是颤抖着的。
一砖一瓦旧模样,冬日白雪覆盖,银装素裹,但是再不是从前那般生动的样子,他母妃死后就再也没有嫔妃搬到这里,相钰登基后也将这里空置了。
从前又是什么样子呢,一进来应该有一棵绽满雪白的梨花树,风吹过洋洋洒洒,该是他的母妃立在树下,端的温婉柔和的笑颜:“去看过你九哥了?”
是了,与他同父异母的九哥,从小被遗忘在冷宫的九哥,他偷偷逃过夫子的眼,头一次任性胡闹地越过宫墙,招得整个皇宫都在寻他的踪影,他却溜进冷宫找到他。
他的九哥,一双眸极淡的眸,和他美丽的母亲一样神似的五官,哪怕记忆里的初见,他那时的眉眼也没有半点融开冰雪的的样子。
“十三殿下……殿下。”讨人厌的宦官们又寻过来了,他不由分说拉过九哥的手让他同自己一起奔跑逃离。
不断地跑不断地笑,越过砖红色的高墙,偷偷在侍卫眼皮底下钻空子,两个人形容狼狈,气喘吁吁。
“你是谁?”停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他的九哥终于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九哥像只面对敌人的狼一样警惕地戒备地盯着他。
他知道九哥的袖子里有一把用来防身自卫的尖锐匕首,也知道这匕首早就被九哥使得见过血,可是他还是走到他面前,笑容依旧不变。
“我听宫人们说冷宫里还有我一位哥哥,你眉目与我这样相似……
“我晓得是你,九哥。”
后来又是什么样子,九哥的母妃颐嫔死了,他拉着他就闯进御书房,重重跪到父皇面前。
身披白孝丧了生母的九哥。
表面沉默无言,心里难忍痛苦的九哥。
被父皇遗忘在冷宫的九哥。
父皇生出了愧疚之情,他思虑着如何安置九哥。
“不如养在钟粹宫吧,臣妾喜欢孩子,正好同相容做个伴。”父皇思虑不决的时候,正在一旁替父皇研墨的母亲温柔地开口。
父皇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他和九哥,对母妃道:“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啊。”母妃温柔和蔼地看着九哥,“九殿下同陛下很像呢。”
父皇最后答允了,从此以后钟粹宫就承载了相钰和相容长长的时光,那段只可回忆,只可梦回,而再不能回溯再无法重复的旧时光。
母妃极其宠爱他,也同样地宠着九哥,她就如同爱着亲子一样保护没有生母关怀的九哥。
其实他在无人时问过母妃,那时候为何不指责他逃学胡闹,还帮着他将九哥带回来呢?
“你是你父皇的儿子,你九哥也是,你一定要好好待他。”比起自己,相钰的眉目与父皇更加相似,或许只是因为是父皇的儿子,他的身体里留着父皇的血,爱屋及乌,所以母妃才不忍九哥流离失所。
直到后来他才真正地知道,母亲的深情与温柔是何等强大,他的九哥再怎么好也是父皇与别个娘娘的儿子,抚养自己最爱的人和别人生下的孩子,那是一种如何的疼痛,有时候半夜回想起都会心酸难忍,那是需紧紧捂着心脏咽下刀子般的疼痛,只有熬住了这样的痛感才能提起偌大勇气去面对那张与爱人相似的脸。
父皇拥有整个天下可偏偏不能将自己许给母妃,梨花树还是那个样子,他的母亲总是立在深夜等着父皇。
一年复似一年,直到那件震动全国上下的叛国案发生。
母妃的娘家宁氏一族世代忠良,是长陵第一旺族,可横祸突生,通敌叛国的罪名,全国发指唾骂,宁族没有抗住这顶头压下来的劫难,牢狱,问罪,抄家,本以为清白自在人心,可是宁族人等来的却是满门抄斩的死刑圣旨。
母妃为证清白在父皇面前自刎,从此以后梨花树下再没有父皇的爱人和他的母亲。
宁族惨案几乎灭了满门,母妃因此惨死,而父皇的身体也一年差过一年,想起来也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一代帝王终于走到了尽头。
“老九相钰骨子里最像朕,朕唯恐……”父皇双眼睁得好大,抓着他的手几乎要将他的手骨捏碎,“相容,别和你母亲一样熬干了这一生换凄惨收场。”
……
“母妃去后,您大病意识模糊都会把我错认成母妃,我同母妃怎么可能不像呢?”相容伫立在风雪中凝望着钟粹宫。
“黄泉之下,您见到她了吗?”
钟粹宫的匾额上堆了好些雪,等春来了雪化成水将它清洗,必定干干净净,焕然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