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相容来了,刚学会走路,磕磕绊绊走开小小的手抓住她的袖子,她一看相容才能又笑得和然。
“娘娘,夜深了,皇上他……”
“再等等吧。”
一晃数年,如今月下能陪伴自己的只剩这一柄宫灯和这棵守着五六十栽春夏秋冬的梨花树。
宫里宁皇贵妃被禁足钟粹宫,而宫墙之外已经翻了天了,一桩叛国案惊动全国上下,毕竟那可是宁族啊。
自大越开国起就屹立在长陵城的宁族,经历百年风雨,宁族宁崇光大人位极人臣,小小姐入宫为妃宠冠后宫,巍峨辽阔金銮殿的文官足足半数曾出自宁族门下,平常人哪怕能在宁宅门口,能沾来万一的气泽都要阿尼陀佛。
怎么就勾结乌奴,叛了国呢。
先是首告,再是宁族府里搜出与乌奴国密通的文书,随后一查,查出诸多……
没有人能担负起叛国的罪名,哪怕是在大越这片国土上屹立几近百年的宁族也一样。
这桩叛国案,像是一张网,一张为宁族织就多年的巨网,从天而降将宁氏一族死死缚住,证据确凿没有一丝破绽,没有半分回旋余地,无从挣扎无从狡辩。
皇后站在钟粹宫外将定罪的文书扔在她的脚下,眉眼高扬:“按照大越律法,宁族被判满门处死,而你……区区罪臣之女。从此以后就只能在本宫脚下苟活!”
皇后扔下的定罪文书,她从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打开,一方写满血字的破布呈在她眼前,这是她的族人跪在阴冷的牢狱里为自己鸣冤。
可有什么用呢,只要群臣万民不信,没用的,没用了。
一日,两日,三日……
可迟迟未等来处死的消息。
钟粹宫外的侍卫一个不少,将想闯入钟粹宫的人一一拦下。
为什么?
为什么迟迟不定罪!
身为天子还在犹豫什么,还在拖延什么……
她不知道朝堂上到底闹成了什么样。皇城外的百姓、朝堂庙宇里的文武百官、侯门里的权贵,千百双眼睛盯着钟粹宫,无数的人想把她拖出去碎尸万段,
“陛下有命,擅闯钟粹宫者,杀无赦。”
没有人能闯进来,没有人能对她做什么,所谓囚禁其实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一意孤行,就这么一直拖到元宵节,洋洋洒洒下了一场雪。
她知道他来不了,她披着寒衣还是在那棵树下看了一整晚的烟花,烟花灿烂,转瞬即逝。
“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敲门声一声重似一声。
宫人赶急把门开开。
门一开,没想到竟是天子站在门外,他的眉也覆着雪霜,皱着,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眼里的温度几乎能融化所有的冰雪,变成柔情春水将她湮没。
她有片刻的怔忡,仍未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
没有答声,直直望着她的眼。
夜萧索,门外,沉稳威严的天子,向来杀伐决断,果断决绝,现在风雪一身,候在门外迟迟不敢进去。
她终于忍不住,“傻啊!”
一阵风就向她猛地扑过来,风雪呼啸,她被他紧紧拥住,此刻天地无声世间已无声,只剩下他,所有化为虚无只剩下眼前这个他。
不知道相拥多久只恨不得融入对方骨血里,不只过了多久,他的双臂半分没松反倒越收越紧,她却在他怀里被拥的差点喘过气,她还能带笑说:“外面的人还没能将我带出去治罪,陛下这会儿又是处的什么刑?”
他这才缓缓松开手上的力道。
多日未见,她想好好看看他,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原因,这十余栽,她看他依旧英俊,依旧潇洒,西郊狩猎他一跃跨上马背的神采盖过在场所有贵公子。
这才短短几日?还远远未到他们两个人约定好的白首之期,他的鬓角已经生出藏也藏不住的灰白头发,不知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熬的眼下乌青,眼睛里布满血丝。
心疼的抚上他的眉宇,她多想将他眉间的浓愁揉散。
不该这样的……
一切本不该这样的!
“信朕!”他捏痛她的肩膀,偏怕她不信,怕她害怕,他一把捉住她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无尽深情,无比坚定:“朕是帝王,朕会守住你,会为你守住整个宁族!只要你相……”
“我信。”字字温柔,目光宁静,“我的丈夫是大越的天子他一直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信仰,自我嫁给他的那刻起我便将我所有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他。我自当信他,信他金口玉言一诺千金,从不轻贱诺言。”
吹灭那盏滴满烛油的宫灯,那夜他留在了钟粹宫。
宫里的夜总是漫长,此夜却格外的短,短的可怕,好似床边的灯才吹灭,烛烟才散天就明了。
第二天他走了,不能久留,这个关头出不了任何的差错,也不能让人找到钟粹宫任何的把柄,他走时没有将她吵醒,走至钟粹宫门口,扫过宫门口重重守卫,铁甲金盔,他仍不放心:“佟江禄,拿了朕的圣旨守在这儿,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踏入钟粹宫一步!”
历朝历代天子的随身太监都是个分量不轻的角色,宫里的皇后都得另眼相看,朝廷重臣都指望攀上一两分。
是的,佟江禄不负天子所托,守住了钟粹宫的平安。
“十三殿下呢,他怎么样了?”
“近日十三殿下没有上朝。”
“是没上朝,还是陛下不让十三殿下上朝听。”
佟江禄道:“娘娘放心,九殿下一直照顾着十三殿下。”
“那就好。”
外面的声音闹的越来越大了,从金銮殿的门槛扫到大雍门,浩浩荡荡全是长跪的官员,听到外面止不休的声响,听到无数人骂她奸妃,更有甚者将她比做褒姒,可是她又做错过什么呢。
贴身的宫女跪在她的脚边磕头:“娘娘,别听别看了,回屋里头去吧,奴婢求您了,求您!”
“我没事。”
高高宫墙里,漫漫十几春夏秋冬,她所做的,兴许只有那柄老宫灯最清楚。
那一日,大越开朝史无前例,金銮殿外文武百官脱帽跪于金銮殿外,长陵皇城外百姓同跪请命,整个突然响起前所未有的轰动之声。
那一天,从金銮殿的门槛扫到大雍门,跪的浩浩荡荡。
上到丞相,下到守门将,他们脱下翎帽,将罪状高举,对着金銮殿里大喊明义。
天子被重重将门关上隔绝外面滔天响的声音,被群臣万民背弃,众叛亲离,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空无一人的金銮殿,天子仰望高台,然后独登高殿,哪怕天下骂他昏纣无道,纵然背负千古骂名,今日哪怕镇坐龙椅之上守着身后那个小小一个钟粹宫。
于是群臣指责万民鼎沸之时,宁皇贵妃来了,没有半点狼狈的容色,端庄沉稳,长裙越过群臣,她让佟江禄推开金銮殿的门。
她站在对峙的君与臣之间,身后是臣,眼前是君,她和他之间隔了整整一个金銮殿。
看到她来,天子慌忙站起,瞪大眼睛,生平第一次对她厉色:“谁让你来的!”
“回去!”
“来人!把皇贵妃带回去。”
坐下四处已经没有侍卫,外头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听从他,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她看着他,看着她的帝王颤颤巍巍跌回龙椅。
她隔着偌大一个金銮殿深深望着他。
相钰那个孩子真的长的很像他,那样的眉,那样的目,她常常想,如果那个孩子也是她的亲儿多好,如果也能和相容一样和她血脉相连能有多好。
“我信你。那你信我吗?”
殿上,殿下,他望见她的眼神,突然一瞬好像懂得什么,骇地脸上血色霎时退尽,
她又问了一次:“你信我吗?”
天子嘴唇颤颤。
他怎会不信!他信,可却不敢给她答案……
一份绝笔书信,薄薄一张旧纸,寥寥百余字。
信至最后 ,相容的手无力垂落,信从手中滑落,落于火盆扬起一簇火星。
扶着桌,扶着墙,飘飘晃晃撑到门前伸手将门推开,北风呼啸而来,相容大氅之下一把单薄骨,如果不是扶住门框好似一阵风都承受不住。
“王爷,您怎么了?”
“王爷!”
看见相容大变的脸色,守在门外的奴仆一阵惊声问询,相容置若罔闻,他目光寒凉的望着满天大雪:“传我的命令——”
“天下每一位盛德的君王,手捏十方疆土,袖下万川江河,他的身后本应该百官拥戴,万民贺声,一代帝王本该是这样的样子。”
“我无法想象坐在那把龙椅的他该是怎样的心情,那些声音不绝于耳,他必须听着,金銮殿外全是他的肱股之臣左膀右臂,何至于此,他是天子是帝王!”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冬雪融化,可惜啊,今年看不到梨花树开了……”
宁府,哑巴老仆端着热茶正去往书房,通往整个宁宅最荒芜的院子的长廊,因鲜有人踏足,所以连灯都不会点,老仆人脚步越发快了,通过长廊,脚下忽然停下来,疑心又左右看了看。
没人啊……
这样的风雪夜,老仆人心里毛毛地,手里托盘中的热茶的雾水从茶盖的缝隙透出来,要快些了,不能让客人久等。
破旧的废弃悬灯被风吹的吱呀吱呀在耳朵里不断放大……
黑夜里的杀手无影无踪,在人最松懈的时候,了无生息地,一条勒绳勾你的脖子将整个人都往后拖拽,手里的瓷杯哐当碎在地上,热茶被冷风吹了个冰凉,夜里,还能听到号号风雪声还有打更人的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呜,呜呜……”老仆的双手拼命抓住勒在脖子上的绳子,想要扯开来,迫切的渴求的要喘出一口气,可是背后的杀手却越收越紧,勒紧再勒紧,一圈红印都被磨了出来,“呜呜呜呜!”
瞪大的眼睛,挣扎的双手,心肺里的气越来越少,憋的人脸色变成紫红,气血全部涌上来气息一口都进出不得,杀手狠下杀意,咬牙,手上用力一绞,哑巴老仆连救命都叫不出口,就这样瞪着眼睛栽下了头,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老仆身躯跌落时,指甲刮在相容的手背上一路刮下去,然后垂落地面。
长长一道刮痕,像是刮在的心口上,疼到许久都恍不过来神。
暗影低了声,“王爷,我们来吧……”
“我要清清楚楚亲眼见个明白!”
顺着老奴仆临死前指的方向,相容走到宁族最里宅,荒芜院子里,下着雪,可是这样无人踏足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脚印。
吱呀,门从里面被推开,出来三个人。
好在附近有颗粗壮的树,相容立马躲了起来,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记得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去做事情,像上次那样事情我们不希望看到第二次。”将蓑帽戴在头上,又将帽沿压下来遮住半边脸,相容躲在角落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是却能看到男人戴帽时手背上烈鹰的图腾, 还能看清楚的,就是送这个陌生男人出来的宁怀禹和他的奴仆。
“快走吧,风雪大了就难出去了。”宁怀禹沉着脸,脸色并不好
魁梧的男人看着宁怀禹,冷哼一句,“大越人。呵……”
面对这个人的嘲讽,宁怀禹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
魁梧的男子的转身踏雪离去,武功高强,飞檐走壁,掂足正要越过府墙的时候,只听利器破空的声音,随即魁梧的男人轰隆倒在冰冷的雪中,匕首从后面射中他的要害,身躯之下鲜红的血液浸泡在冰雪里,然后蔓延开来。
呵,乌奴人。
那边,是宁怀禹才落下的手,他的手中还剩了一把匕首,宁怀禹瞧都懒得瞧一眼,只将匕首交给了身边的奴仆,奴仆领会到了宁怀禹的意思,
“宁怀禹,你……”男人艰难的伸手抓紧奴仆的衣,“你居然……”
“若你对我家公子客气点,公子兴许能放你回乌奴。”走过去,奴仆眼都不眨一下,熟练的握着匕首朝乌奴人的心口捅了下去。
鲜血溅在奴仆的手上,奴仆赶紧松了手,看着手上的血,厌弃的咦了一声,抓了一把地上的雪赶紧搓了搓手,弄干净后跑回了宁怀禹身边,“公子,毕竟乌奴那边……”
“死了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可对他们来说长陵城的宁族可只有一个,乌奴人不敢。”宁怀禹边往屋子走,边吩咐道,“把尸体处理干净,将布防图略作改动后再快马送到边境去,乌奴人奸诈,我们总要留些东西在手里。”
正转身要往里面走,那边的大树却突然发出一阵响,堆积在枝丫上的白雪哗啦啦的落下,宁怀禹马上停住了脚步,转身……
风呼啸而过,雪被吹了起来,几乎要迷进眼睛了,可是再大,宁怀禹还是看清了。
树那边是相容,是他的表哥,白雪一片中,他一身肃杀黑衣与往日清雅格外不同,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冷。
听说当年太子逼宫,将百官囚于宫中,最险的时候,是他这位向来以温柔待人的表哥率着兵马入宫杀出一条血路,执剑染血,犹如杀神,任谁看了都战栗。当时他潜入长陵杀了庆国公,为不被人发觉连夜又匆匆回去,当日表哥英勇他只在别人口中听闻,一直好奇,想要一见。
今日也算得偿所愿。
不知为何,宁怀禹格外的平静,他甚至不顾旁边奴仆的阻拦,自己主动迈入风雪中,走到相容的面前。
“真的是你?”
那边地上还躺着乌奴人的身体,雪被鲜血染红了,他刚刚杀了人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宁怀禹反而轻轻笑起来,“表哥刚刚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听得也清清楚楚吗?”
“为什么?”相容直盯着宁怀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问我为什么?”宁怀禹露出无辜的表情,摆出一副认真思虑的样子,“该怎么说呢,受乌奴人的引诱,又或者蓄意报复?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
欲言又止,将相容折磨够后,宁怀禹露出无比得意的表情:“若非要给个原因或许就是这样做我能痛快。”
相容震惊。
“对,就是痛快,只有杀了他们我才能痛快,无比痛快!”
“小十四那么喜欢你……”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呢。”平静一瞬间破裂,宁怀禹声音拔高声音,“是啊!我是那么的恨他!”
“怀禹?”相容伸手想要去够他。
“啪!”宁怀禹狠狠打开相容的手,眼毫不畏惧的迎上相容。
还不够,还不够,看不清楚,宁怀禹突然向相容袭出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将相容拉到自己眼前,向他指着自己的眼睛,“看清楚,看清楚了没有!”
睁大,再睁大,眼直对着相容的眼睛,好让相容看清楚这双眼睛里面恨意与盛怒,“看到我多恨了没有!我恨他,恨你,恨你们整个相家!”
“我不明白!”
宁怀禹马上一把推开相容,相容在雪地里踉跄好几步,最终狼狈地摔在雪地里,宁怀禹居高临下,俯视他,“你当然不明白,表哥这么年你在长陵城过的这样潇洒惬意,当然不知道我们有多恨!”
“叛国是死罪!你难道要让整个宁族蒙此污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