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见见他。”
付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
但她也没打算就这么大晚上贸贸然过去, 阿尔弗雷德显然考虑周到, 竟然还为她订了附近的酒店。付岑人是道了谢,其实到房间后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什么想法都有,想到最后整个人精神不济,才眯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天光放亮,脑子里像被塞了不少棉花,又沉又麻。
她人呆在洗手间里洗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勉强找回了一点儿精神开始收拾自己,说是收拾, 其实也就是洗漱扎了个头发,就关门出了酒店。
根据昨天就商量好的,阿尔弗雷德也早就开着车在外面等着了。
付岑上车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情绪有些波动,还缓缓出了口气。
阿尔弗雷德只是看着她笑了一下, 倒也没说什么。
到了医院后, 还主动退场,“有什么事直接给我电话。”
他走得是潇洒了,付岑站在病房门外, 其实还是站了好一会儿, 想了一堆说辞,但想来想去, 也都不怎么满意, 最后进门其实也是脑子空空的。
她进门的时候房间里安静无声, 只有窗户开着,一大清早还能听到小鸟的啁啾。
病床上的人正安安静静地半靠着枕头,对着窗户外面看着什么,还是一身冷冷淡淡的样子,侧面顺着阳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影子。
卢卡斯目光转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笼罩在一层冷雾里,只有在目光接触到付岑的一瞬间散开了几秒,但也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他应该是没想到付岑怎么人会出现在德国,表情微微一怔,随后又是反应很快地眉头簇起———
这是他一直习惯用来表达情绪的一个动作,大概是因为很少笑,反而显得这个表情在身上最常表现,也容易显得不近人请。
付岑其实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毕竟这种情况,她总不可能一上来就说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你是真的傻到脑子有问题,或者真像自己设想的一样,直接对着开骂。
他们之前的见面至少都不算是彻底的私人空间,但现在是。
付岑盯着面前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好像如释重负一样。
“听说你受伤了,”付岑的声线也有些低,是带着叹息的那种,“我来看看你。”
卢卡斯依旧是那样坐在床上,背打的笔直,还是那种不容易让人靠近的气质。
“谢谢。”
他回答的相当正常,正常到甚至看不出来还是一个伤患,也看不出来其实因为心理压力已经抑郁低落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付岑又走了几步,到床边拖过椅子坐了下来,卢卡斯也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来拜访的客人,再自然不过。
“……你的伤好些了吗?”
付岑坐下之后,也没有免于局促,轻轻咳嗽了一声。
卢卡斯还是带着那种就算不表现,也好像居高临下的冷漠,他穿着一身病服,手腕露在外面,隐隐顺着肌肉纹路显出青筋。
“还好,”他回答的还是言简意赅,“不是太重。”
付岑当然知道不是太重,就连阿尔弗雷德都说,卢卡斯这种状态更多的是心理上,外加外面风言风语一直传说他和主教练关系不和,不过哪怕算是假的,这种传言其实也会给运动员本人造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只能靠队内球员本人和教练本人互相之间的信任来解决。
付岑低着头,她能感觉卢卡斯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但也压根不热切,非常平淡,以至于一丝波澜都没有,根本看不出来阿尔弗雷德话里那种因为痴情所以干起了傻事儿的男主角的样子。
她捏了捏手,也有点无所适从的意思在。
他们两个人曾经无话不谈一起奋斗,但也有许多年再没有过任何来往了。与其说是陌生人,不如说是比陌生人还要尴尬得多的关系,这种关系也让她只能把跟阿尔弗雷德的对话憋在心里,一点不往外流露。
卢卡斯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
“要把窗户关上吗?”
付岑眨了眨眼,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嗯?”
卢卡斯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有点热。”
付岑听的有点云里雾里,却又在注视着对方的时候,隐隐记起了一点什么。
她是最怕热的,付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温天生偏高,所以对于过热的环境总是不太喜欢,尤其是这种季节的太阳,要说看起来不晒人,但其实也很容易升高温度。之前去巴西的时候,她最痛苦头疼的也是这一点。
屋子里不是没有空调,但因为窗户开着,始终还是有灼热的阳光透进来。
卢卡斯整个人冷冷清清的,说的话也十分不讨喜,有点纯粹像是他自己太挑剔,开了窗又嫌热,付岑如果不是因为前一天跟阿尔弗雷德的谈话了解了真相,这时候估计压根也不会有点耐心去听。
但听了,又想了,就免不了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付岑目光恍惚了几秒,随后又很快稳住,“啊对……是有一点热,我去关好。”
她就这么站起身,径直往窗户边走过去,压根没有回头。
球员住的病房一般都是很私密的,楼层够高,条件也是最好的,都是为了提供最佳的康复环境。
付岑不知道出入过多少次这样的病房,但都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所以只能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对话。
但到底是成长了,她还是没有流露出一点不对。
她又回到床边坐下,卢卡斯又是语气有些疏离地开口,“什么时候回伦敦?”
不知道的多半会以为这是在赶人走。
付岑其实也有一秒这么觉得了,眼前的人还是像一汪无法被点燃的死水,没有犹豫的情绪。
她想了一下,含糊回话,“快了,忙完手上这桩事情就回去。”
卢卡斯就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付岑也不算说谎,因为上次和自己手下球员所在球队老板闹得很不愉快,所以即使是阿尔弗雷德帮忙出面缓和了一下,她还是有比普通得善后工作要预想多得多的活要做,可能连带着在德国呆的时间也要延长。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问话是干巴巴的。
“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付岑哪怕表情上不流露,但语气上明显也软化了不少。
卢卡斯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了,脸上显出了一点疑惑,但这点疑惑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病服最上面的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舒服所以解开了,显出喉结,头发也微微有些凌乱,还是好看的金色,只是这个时候有些纷乱地贴着,看不出有经过打理的迹象。
卢卡斯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浑身上下营造出来的一种禁欲感,这种禁欲感甚至蔓延到了球场上——除了“冰人”这个名号,甚至还有不少疯狂的男球迷真心实意地夸他比明星帅,比明星也更有男人味。
付岑当然知道这个男人在业界有多出名,进球一向高效,也从来好像不会有发怒的时候。
光是一张照片就能在各大社交平台引来不少女网友的询问。
他就是这么特殊,身材长相出众,又性格稳重从来不在球场上慌张,不然自己当年也不会注意到他,甚至还一直纠缠对方,才终于谈好了签约这回事。
再然后呢?
再然后两个人从战友升华出了一点别的什么感情,压根久没有经过商量,仿佛自然得要命,就是觉得合拍配对,所以就顺其自然成了情侣。
但那个时候也不会想到有今天。
两个人这么你来我往,有事没事一般地找话。
“上次,”卢卡斯顿了一下,“抱歉了。”
付岑因为疑惑扬了下眉,就听到对面的人又补充,“餐厅那次,我没想到他会提起你的名字,我会做解释说明的。”
指的是他那个曼联队的德国朋友。
付岑听完也只是轻轻摆了下手,“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介意的。”
过去的事情。
卢卡斯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又是一片沉寂了。
他就好像一汪藏着烈火的清泉,永远不能燃烧别人,所以燃烧自己。
哪怕眼前人就是他想燃烧的那一个。
“那就好。”
卢卡斯听到自己的声音,吐字清晰极了,“罗西小姐。”
他一贯不会做逾矩的事情,所以从来是在心里喊了奥莉就作数。这是第几次这样的情形?但至少有所好转,至少他敢喊出声。
卢卡斯忽然觉得有些胃痛,这种痛不是出自身体,而是那种因为长久淤积产生的错觉,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这种情形出现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是午夜梦回,睁开眼睛的时候。
唯独没有这一次。
“卢卡斯,你总得找到自己想要的。”
他的母亲当时送他那幅画的时候这样说,连临走前躺在病床上,也是最后一次捧住他的脸颊。
“——我的男孩,你不能再为难自己,”病床上的人当时说得断断续续,“你得去把你想要的东西找回来,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可是找不回来了,他想,最后隔着重症病房的门,连母亲都失去了。
庆幸的是这些痛苦的回忆都会只属于他一个人。
卢卡斯眨了下眼,身上那股幽冷的雾气更重了点儿。
这些都没有必要——
他轻轻抚住自己的胃部。要说最近一次有些扛不住了,大概就是用德语叫她的那一回,可能纯粹是出自胜负欲,也可能是嫉妒,但终归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她能保持这个样子就很好。卢卡斯语气依旧平静,还是整个人笔挺,显出周正的气质来。
“希望没有给你添太多麻烦。”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