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四 地主家的傻儿子（15）

“太……太太！”二姨太已经开始哀求起来, 匍匐到程氏脚下，拉住程氏的裙角，“您发发慈悲, 救救老爷和东哥儿！那可是章家唯一的香火啊！”

程氏冷冷道：“与我何干？又不是程家的香火。他们动用了我华儿的嫁妆，才是断了我华儿的幸福。”接着提高了声音，对伙计道：“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去搜！”

二姨太知晓今日是落到程氏手中了，阴狠地回头盯着程氏，“章程氏你不得好死！等老爷回来了, 一定会让他休了你！”

程氏深吸了一口气，轻描淡写道：“那我就谢谢你了。你若愿意要, 就搂着他过一辈子去吧！”跟章文轩过的半辈子, 她算是过够了。她忽然羡慕起报纸上那些新潮的摩登女郎来，羡慕起像女儿一般在学堂里念书的女学生。自己这一生, 算是被旧式教育和家庭害苦了。

伙计得了令, 和吴妈一道麻利地将两个姨娘屋里翻了个底朝天。还别说, 真搬出来不少好东西。因为程氏到底是旧式家庭大小姐出身，丈夫纳妾后，自己碍于旧式妇女三从四德，也就认了，却也无法从内心欺骗自己, 去迎合讨好。便一直和女儿住在自己的小跨院里，从不踏足两个姨太太的院子。

那两个女人也就明目张胆地将好东西都摆在屋内。不一会儿，不大的院子中央就摆满了各色古董花瓶、名人字画、绸缎首饰。

吴妈抱着一件宝贝, 是从二姨太屋里搜出来的，瞟了一眼她之后，对程氏道：“之前为了手头宽裕，老爷说拿了您的这样宝贝去西市卖，没曾想是在这狗东西的屋里。在多宝阁上摆着哪！”

程氏自嘲地对女儿道：“华儿，你瞧，今天不搜，我自己个儿都不知道原来咱们家竟然还这么有钱！”

章琬华也看去，可不是么，满满当当的一地。这么多年，母亲到底给父亲和三个姨娘弄去多少钱！还有那个被赶走卖了的三姨太，走得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藏什么。

王掌柜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打得山响，“太太，这算起来容易，可今天急匆匆地去找典当行，恐怕是要被讹一大笔钱。这典当行都是人精，知道来典当的都是急用钱，所以拼命压价。这些都是好东西，放到西市、潘家园能卖不少啊！”

程氏坐在太师椅上悠悠道：“那就不急，明儿个慢慢卖。”

王掌柜一个激灵，顿时明白了过来。经历这么一天，太太恐怕是对老爷彻底失望了，愿不愿意救老爷都另说。哪儿管他死活！不过自己不过是个掌柜的，东家到底是老爷还是太太对他来说没影响，以前就是太太管事，老爷是个糊涂的。若是给老爷管家，恐怕米行迟早要倒，自己也就喝西北风了。还不如跟着太太。

于是应了一声，没提救老爷的事，继续拨弄算盘珠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氏反倒不着急了。从两个姨娘屋子里搜出来的东西，程氏心里有数，该典当的典当，该卖的卖了，填补华儿嫁妆的空缺绰绰有余。至于章文轩的死活，她已然不关心。

程氏已经决定好了，待琬华的婚事一过，自己就去报纸上登报声明离婚，与章文轩一刀两断。

这时，去风筝胡同那边的人也回来了。

“太太，风筝胡同12号还真是二姨太自己置办的宅子，不大，也就一进一出，但屋里头不少好东西。我们也不管究竟是谁的了，都用马车给拉来了，请您过目。”

程氏微微颔首，只朝伙计抬过来的东西看了一眼，吴妈道：“什么是与不是？这二姨太的整条命都捏在我们太太手里，这些东西自然也就是了。再说了，她一个姨娘平时的月例才多少？不是从章家偷的还能是什么？都交给王掌柜清点清点，收进库房去吧。”

王掌柜这边刚放下算盘，那边又要清点。恐怕今天才是他算过的最忙的一次账吧。

程氏瞥了被捆着的二姨太，淡淡问道：“那宅子里可有大姨太所说的什么男人？”

伙计本来知道这种事是大户人家的家私不便多说，既然夫人问了，便老老实实答道：“是有一个男人，一开始见到我们气势汹汹还要嚷嚷着报官，我们亮出章府身份后，那男人便吓得翻墙逃走了。”

二姨太的眼神瞬间灭了光亮，面如死灰。

“吴妈，刚刚问出什么来了吗？”

“太太，问出来了。二姨太说，那是她娘家表哥，原先也是有家有口的。去岁老家闹了洪水，家里老婆孩子都被洪水冲走了。就剩了他一个，这才辗转来了云山投亲。遇上二姨太后，就又续上旧情了。那宅子是二姨太用自己的钱偷偷置办的，用来安置她那表哥。若真是按这么算，那东哥儿应当是老爷的孩子。”

是与不是重要吗？程氏勾起一抹微笑，对二姨太道：“你说你这相好的人都跑了，你还不跟着去追？吴妈，把当时聘二姨太进门的契约拿来，给二姨太找个好下家。”

吴妈顿觉大快人心，干脆地答道：“我这就去办！放心吧太太，我一定给二姨太张罗的妥妥当当！”

二姨太被拖下去时，大姨太怀中搂着如华，瑟瑟发抖。程氏转过脸对大姨太笑道：“你怕什么？你是我从外头聘来的良妾，跟二姨太这种买来的不一样。这么多年你还算安分，放心，就算此番老爷救不回来，我也不会打发你走的。我还会给如丫头张罗个亲事。”

大姨太一听到女儿的名字，顿时一激灵，忙给程氏跪下来，“太太，太太！我和如儿一切以太太马首是瞻，绝无半点不忠不恭！”

程氏对她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却也没多说，而是叫来了章琬华，道：“华儿，我与你父亲夫妻缘分已尽。等你这番婚事过了，我就去跟你父亲离婚。搬到你舅舅家，或者到茂源村去置办个宅子，再买几亩好田租出去，离你也近些。可你与我不同，你与你父亲是有血缘关系的，包括东哥儿。妈现在把要不要救你父亲的权力交给你，你自己来决定吧。”

章琬华与李言面面相觑，思量了片刻，对程氏道：“好的，妈，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您今后只管跟我爸离婚，我一定把今儿这事儿办妥当。”

王掌柜将一些能典当卖掉的东西先处理了之后，便将换来的钱交给了章琬华。王掌柜道：“大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掌柜您说。”

“这老爷呢，行事的确荒唐，我们也都明眼看着。这个家没有太太的话，的确早就垮了，更别说我们这个店。可刚刚在院子里太太说的对，您和老爷是有血缘关系的。若是您眼睁睁看着不救，街里街坊地会说您不孝顺。便是您嫁到了茂源村，这云山和茂源距离也不远，地方小的随便一传，别人又不知道您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别人只会挑她们想听的来听，自然就会把您和太太想成那种霸道狠毒之人。

再者，那吉祥赌坊的人都是亡命之徒，他们要的就是钱。他们如今扣押着老爷少爷，就是在等章家送钱来。若是咱们不出手，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要是跟老爷沾亲带故的，恐怕都会被他们找个遍。您明天就催妆、后天就出嫁了，那帮子人定会带着打手来大闹一场。到时候对李家也不好。所以……”

“您不用说了，您要说的道理我都明白。这些其实我刚刚也思量过。这些钱补了我明天的嫁妆，也够赎父亲和东哥儿了。您下午只管去处置风筝胡同的房子，还有里头的物件，等卖了的钱交给母亲便是。先晾他一夜，让他吃点苦头。明儿一早，我就去赌坊。耽误不了催妆。”

王掌柜见章琬华如此深明大义，便也放心地退下了。

李言问道：“琬华，你当真要去赌坊？不如就由我来去吧。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章琬华笑道：“你要真放心不下，就带两个人，护送我一块儿过去。还请你配合我演一出好戏。”

章举人和东哥儿被关在赌坊后院一个小房间里，是常用来关欠赌债人的地方。外面有个小堂屋，几个打手在那里摇骰子。

“哎呦，哎呦！给口水喝呀。”章举人哼唧了半天，也不见外面有人来搭理自己。其中一个打手实在是被他吵得不耐烦了，于是走过来踢了他一脚，道：“嚷嚷什么？想喝水啊，让你家里人来赎，给钱就放你走人。回家爱喝多少喝多少！没钱？没钱就在这儿等死。反正一会儿扔河里去，水保管够！”

章举人被打手这一脚踢得吃了痛，有气无力地道：“我都跟你们说了，我是堂堂举人。我家里有的是钱，我老婆最听我的话了，我还有两个宠妾，她们绝不会放任我不管的。我闺女马上就要出嫁了，找了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儿子。我告诉你们，你们别得罪我。得罪了我，我女婿一定饶不了你们！哼哼，也就是现在世道乱了，要是搁在以前啊，我把你们赌坊一锅端喽！你们谁见了我不得喊一声举人老爷！”

打手们反而哄堂大笑，“呦，章老爷，还坐着大清朝的梦哪！大清国已经灭亡啦！”

章举人一向引以为傲的身份，被嘲笑得一文不值。在家里，程氏一直给他体面，体谅他的自尊心。每每他自己说起自己是举人时，程氏从来不嗤之以鼻；三个妾氏，大姨太老实，二姨太会卖乖，三姨太会看人眼色，都夸他有才学。几时被人像打落水狗一样丢在这里？旁边的东哥儿也哼哼唧唧的，被打了一顿早就体力不支了。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个苦？

章举人心疼儿子，知道跟那帮子打手讨价还价也没什么用了。于是转而开始破口大骂程氏，“那个该死的娘们儿，办点事儿都不行，还不来救我。看我回家以后不休了她，让她羞愤至极！”

门忽然被踹开了，进来几个人。

“章文轩，起来，你闺女带钱来赎你了。”

章举人一听到有人来赎自己，立马来了精神，挣扎着就朝门口望去。竟然看到了章琬华，他先是一惊，怎么程氏没有来？接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救我跟你弟弟！你跟你那个死妈一样无用！我这章家的气运都是被你妈给败光了。”

哪知他骂了半天，也不见打手和章琬华动。章琬华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一个人如跳梁小丑一般挣扎自说自话。

章举人停顿了顿，觉得有些不对劲，接着蹙眉冲章琬华嚷道：“还不快过来！钱带来了没有？”

“爸，我的嫁妆呢？”

章举人一愣，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尴尬，“那个华儿啊，你听爸说。爸爸不是故意要动你嫁妆的，爸爸是想给你多一点嫁妆。所以才先借，对先借用一下来吉祥赌坊碰碰运气。谁知道今天爸爸运气太差了，又碰上了高手。你放心！等爸出去后，一定还你！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章琬华却不疾不徐地叹了口气，道：“爸，我确实是带钱来了不错。可你欠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上哪儿去凑五百大洋？凑来凑去才凑来了二百五十块大洋。你说，我是赎你呢，还是赎东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