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接到老孙的电话时，顾雨泽还没睡醒，他闭着眼摸索到床头的手机，迷迷糊糊地接通，耳边骤然充斥孙文伟的大喊大叫。

“雨泽你考上溪苑啦！你小子牛逼啊，超了分数线十多分呢！不枉费我和胖子牺牲睡眠时间带你开了一个多月夜车！”

顾雨泽勉强睁开眼，盯着窗外朦胧的光：“啊？”

“啊什么啊？你睡醒了没，我说，你考上溪苑了！溪苑第一中学！我妈在教育局的朋友查的，绝对准。”

“......噢。”顾雨泽揉揉眼睛，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你就这点反应？！”电话那头不爽了。

“你和胖子呢？”

“都上了，都上了。”

“那就好。你还有事儿没？没我继续睡了。”

“明天九点回校记得啊，还要去报道，记得把学费资料什么的都带上。”

通话被切断后，顾雨泽把手机丢到枕边，翻了个身往被窝里缩了缩。长长的反射弧跑完，他情不自禁地在床上打了几个滚，没控制好距离猛地栽下了床。他傻笑着爬起来，推开房门冲到厨房给了他妈一个熊抱：“妈，我考上溪苑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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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雨泽踩着单车回到初中的学校时，学校大门口已经挤满了接送孩子的车辆，他像过去三年一样娴熟地控制着自行车从车辆间窄窄的空隙穿过，再轻盈地翻身下车，哼着曲儿推车进了停车场。

顾雨泽刚把自行车锁好，抬头就看见孙文伟和胖子勾肩搭背地走过来。老孙远远看见顾雨泽冲他们挥手，想逗逗他，字正腔圆地吼了一声：“顾雨泽顾学霸！”

旁边好多学生闻声都把目光转向顾雨泽，顾雨泽脸皮薄经不住别人盯着他看，顶着发红的耳尖几个箭步冲到老孙身边，给了他结结实实一个肘击。

孙文伟哎哟一声，故作柔弱地倒向潘家程那边。胖子倒也给面子，稳稳地接住了孙文伟。胖子稳如泰山，被老孙快一米八的身高压着他都不带喘的。他给顾雨泽抛了个眼神，忽然伸手掐了一把孙文伟腰间的痒痒肉，后者立马火箭发射似的弹了出去。

“给你报仇了。”胖子拍了拍手，那架势差身西装和墨镜就是黑帮打手。

“谢谢胖子。”顾雨泽大笑。

顾雨泽认识孙文伟和潘家程已经将近十年了，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关系铁得不行。老孙对顾雨泽和胖子的联手见怪不怪，他走到两人中间，一手一个勾住两人的脖子，把自己的重量完完全全地压了上去。三个人在笑骂中歪歪斜斜的朝教学楼走去。

上了楼梯，出于安全考虑老孙才松开了钳住他们的手，他抽手前还拍了拍顾雨泽的脸，吊起假音：“泽泽啊，没想到你这么出息，我和胖爸爸考前焦虑得要死，就怕我们泽宝考不到溪苑。”

顾雨泽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他的脸，近在咫尺的老妈子般欣慰的笑容激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昧良心的话语都有些难以出口：“是你和潘爸教导有方。”

“啧，你们别瞎恶心人了。”胖子适时打断了他们，想了想又起了个新话题，“泽啊，你初一二明明已经决定要浑下去，怎么初三突然发狠要读书了？”

顾雨泽初三的时候打了鸡血似的，主动要求老孙和胖子给他恶补物化生，连平时最不愿意上的数学课都认真听讲，积极找老师问习题。

兄弟开窍了开始奋斗了，孙潘两人大喜过望，争抢着献上自己的笔记和学习资料，还陪着顾雨泽挑灯夜战到一两点。

只是直到中考完了，顾雨泽也没有主动提起过他怎么突然改变了想法，就像他小学考初中一样，也是莫名其妙就开始勤奋。

有的人在临近大考的时候才会开始用功，这很正常，可顾雨泽绝不属于这类人。老孙知道，顾雨泽对自己的要求蛮低的，初一时就说过“我去哪个高中上学都一样的”这种丧失斗志的话。但平心而论，老孙也没有强求过顾雨泽能有多么优异的成绩，顾雨泽的优异成绩需要日复一日的缓慢积累，若是想在短时间内达到跟他们持平的高度，顾雨泽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精力才行。

因而顾雨泽备考时的压力很大，睡眠不足的同时还经常失眠，一度濒临崩溃。老孙和胖子看不下去，好几次都劝他不要太拼了。但顾雨泽执拗地摇摇头，声音里混着些睡眠不足的迷糊：“有时间劝我不如多给我讲几个知识点吧。”老孙差点就被他的话激怒，看见他过分清明的目光时又硬生生压下了火气。

胖子能理解老孙的复杂心情，顾雨泽要是能靠现在努力来考上溪苑自然再好不过；但好成绩意味着更多的付出和艰难的舍取，在他看来顾雨泽是在用身心健康替换试卷上的分数。

顾雨泽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消瘦的身子骨已经有些撑不住宽大的校服。他脸上常常顶着个黑眼圈，在教室里困得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也不愿意放下手里的书。孙潘两人看在眼里，劝也不是，不劝也不行，那段时间焦虑得都跟着顾雨泽一起瘦了。

这些都是前话了。

孙潘两人着实好奇，以顾雨泽的性子，他是不大在意自己能上哪所学校的。至于怎么突然有了奋斗目标，很大可能是他看重的什么人也在那所学校里。

老孙一听胖子扯到这事，好奇心提到了十二分，急忙跟着帮腔：“对啊，到底是哪路的神仙能把你这木脑袋给开了光？”

顾雨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他弯了弯嘴角说，“当然是为了我们仨能多待三年啊。”

胖子没有搭话，老孙狠揉了一把顾雨泽的头发，依旧玩笑着说儿子出息了云云。

顾雨泽脸上笑意未减，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他的答案过于敷衍，孙潘要是信了他的鬼话，他会怀疑这接近十年的革命友谊是不是充满了水分。然而真正的原因他还不知道能不能对他们说，也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说出口。

三个人默契地绕开了这个话题，聊着班里同学的八卦上了楼。走廊里老孙和胖子遇到了其他班的相好，几个人停下来聊天。顾雨泽不认识那些人，便独自走到角落里的柱子边上看着他们。

初三考完试之后整一层的教室就都空出来了，日常由学生打理的绿化花圃本该都是枯枝败叶，不过顾雨泽看见围墙花圃里的绿萝尚长势喜人，翠绿的枝叶在风中轻轻颤动，摇头晃脑打招呼似的，明显被人照料得很好。顾雨泽看着这些勃发的绿植不自知地笑了起来，更是微微弯下腰去看那花圃里的小世界。

就在顾雨泽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只爬行的甲虫时，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绿萝枝叶的缝隙间，占据了他的视线。即便是被茂密的枝叶遮挡，顾雨泽也一下就认出那远处有些模糊的人影，他直起身子，抬眼看向对角的楼梯道口。

那人穿一身黑白的运动短衫短裤，单肩背着书包往顾雨泽所在的走廊走来。半路有人迎上去跟那人打招呼，没一会儿就围上去了好几个人，人群很快走到了顾雨泽身边。

顾雨泽看着人群走来，有些舍不得收回视线，于是他默默在心里倒计时，容许自己再多看看对方几眼。

最后一秒的“1”还没有默念出口，那人突然往顾雨泽这边扫了一眼。视线交接了一瞬就移开了。明知只是无意，可顾雨泽就是被看得心里一跳，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轻了下来。

这边顾雨泽还在心猿意马，那边一大群人已经喧闹着进了教室，犹如深井落了块石，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伴随着口哨声一同冲出教室门窗，其他班里的同学都被着热闹惊动，纷纷探出头来一探究竟。

老孙不声不响地来到顾雨泽身边，看了半天他出神的傻样，终于忍无可忍地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腿，顾雨泽这才回过神来：“嗯？”

“看谁呢那么入神？”老孙顺着他目光留恋的方向看了看，“一班那么吵，岑泧城来了吗？”

“嗯。”

“听这动静，岑泧城分数肯定不低。”老孙又那手肘顶了下身边的人，“泽儿，打个赌呗，猜猜今年年级第一是不是他。”

“是。”顾雨泽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连孙文伟都有些吃惊：“你就这么自信？”

顾雨泽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不远处办公室的视野，孙文伟立马看见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校长和一班班主任。

他们的老校长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难得西装革履，正和身边的女班主谈笑。要知道他们整个初中三年，能捕捉到校长出没的场合也只有寥寥几次的升旗仪式。

那么老校长的出现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老孙啧啧摇头，语气一改平日的懒散，多了几分钦佩和羡慕：“老校长都出来了，怕不是市第一也是他。”

“市第一不是他。”胖子也结束了聊天，慢悠悠的走到两人身边分享交流得来的消息，“第一名好像是别的县区一中的黑马，具体是谁叫什么还不太清楚，这几天关注一下本地新闻台报道吧。”

“不过，”胖子扭头往一班的方向看了看，“我们年级第二名，差了岑泧城能有有二十多分。服气了。”

“太强了。从小学到初中，学校里都没什么人能跟他同台竞技的，顾学霸你要加把劲啦。”老孙转换自如，已经开始开顾雨泽的玩笑了。

顾雨泽撇嘴：“同台这种事情交给你们，我负责在下面给你们甩彩球就够了。”

“话不能说死嘛，重在参与是不是？”

顾雨泽知道老孙一贫就刹不住车，拉起胖子就往教室跑，无视身后跟了个满嘴跑火车的聒噪鸟。

三班闹哄哄的，大家都在谈论成绩、毕业和暑假之类的话题。顾雨泽跨过教室门口那个曾绊过他无数次的门槛，没来由地涌起了一股酸涩。

这间他待的时间比在家里还长的教室，过了今天，他就再不会踏入了。

无论是上一届学生留下的精美黑板报，还是写满了学生祈愿与励志话语的讲台正面，亦或是斑驳了黄褐色胶带印子的布告栏，还是教室窗边那棵永远不开花的蔷薇，都像是个持续了一年的梦，忽地将要在顾雨泽眼前破碎。

梦境虽好，总有醒来的一天，似梦而非梦的现实，却也有忘记的一天。

顾雨泽虽有惆怅与不舍，可也知道自己只是走过了一个节点，往后的路漫漫长，他可以提携着此刻的感慨与回味继续前行，无需感到离别的遗憾，离别本身就是另一种相逢的起点。

顾雨泽走到自己的座位，跟同桌打了招呼刚准备坐下时就被一道清亮的女声叫住了，他回过头，班长王晓淳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不远，修剪得利落的短发如今已经垂至锁骨，随着她走近的步调左右摆动，比以前埋头读书时模样生动活泼了好几分。

顾雨泽惊奇于王晓淳形象的改变，直到人走到他跟前才询问起来：“怎么啦？”

王晓淳挥了挥手里的白纸，顾雨泽瞥了一眼就认出是他们班主的字迹，“老郑要你去拿资料，你找我帮忙？”

“对哦。”王晓淳对着顾雨泽眨眨眼。笑得更开心了。

“走起。”顾雨泽把书包丢在桌子上，跟着王晓淳下了楼。

“雨泽，你考得怎么样？”王晓淳捧着很少一沓的资料走在顾雨泽的前面，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

“过了溪苑的分数线。”顾雨泽回答。

王晓淳一听，脚步轻盈地转了个向，换成倒着走的姿势，“我也是！要是我们高中还能在一个班就好了。”

顾雨泽换了一只受力的手，稳了稳怀里的纸张，“嗯，你要是还能做我们班的班长就更好了，我就可以花式欠作业了。”

王晓淳停住脚步，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白牙：“想得美哦。”

回校领取资料和成绩单花不了很长时间，班主老郑一交代完事情便赶着人去新学校报道。顾雨泽收拾好东西，领着老孙和潘子，一人给了老郑一个紧紧的拥抱。

老郑环住顾雨泽的后背，轻轻地拍了几下，没有说再会，也没有说加油，只是淡淡的一句，多吃一点。

就像永远陪伴身边的家人那样。

顾雨泽推着单车，停在阳光下闪着光的学校大门和近旁的两株桂花树前，心想，愿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