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顾雨泽的家位于一个老式的居民楼小区里。走过小区入口沉重脱漆的大铁门，入眼便是几棵挺拔的不知名树木，碗口大的树干笔直地延伸直头顶，发散开出的枝叶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却不会显得昏暗。隐隐有凉风拂过，带动地面的圆形光斑。

顾家母子领着男孩们顺着有些凹凸不平的路面往深处的小巷走，小巷两侧的墙体虽都有岁月斑驳的痕迹，但越深入，就越会发现它们被愈来愈茂的爬山虎层层叠住，人走进这里就像误入一片森林。

翠绿的叶片交叠，在有风的窄巷里相互摩擦着发出声响，没来过这里的安岩和岑泧城都有些看得移不开眼。没想到外表看起来破败的小区，内里又是这样一番令人惊叹的风景。

一行人在巷子首个分叉路口拐了个弯，眼前开阔了许多，老旧的、窗上带着防护铁栏杆的居民楼排列整齐，客人们跟着母子俩走进正数一栋楼房的楼梯间。

一口气爬到五楼，顾雨泽家的门在靠近楼梯口的这一侧。他左手拿着钥匙往锁孔里头插，试了几下才把钥匙拧进去：“我家没怎么收拾，你们不要嫌弃哈。”

门连着咔哒响了两声，铁门与木门应声而开。岑泧城走在最后头，进了屋阖上两道门，率先撞进眼帘的是一丛长得正艳的花烛，蜡质红叶托着黄色肉穗花序，在不大的阳台里异常夺目。

阳台的大理石台面上摆放了许许多多的花卉草木，富贵竹、铜钱草、石竹、多肉......还有很多岑泧城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肉眼可见的空间都放满了花盆，绿意染了整一个小小的阳台。

脱鞋入屋，客厅不大却布置得温馨，随处可见木制的家具和室内绿植。白木制的椅子散发着凉意，坐上去很舒服，扶手的触感有凹凸，是经年累月的使用留下的痕迹。嵌了玻璃台面的木茶几上摆了个雕刻精美花鸟纹样的深色厚木茶盘，白瓷的茶壶杯具缀放其上，精致又古朴。

顾母换了身衣服，交代顾雨泽招待一下客人，自己围上围裙开始在厨房忙活。

孙文伟几个打了篮球一身味，就借了顾雨泽家的浴室冲洗换干净衣服。顾雨泽给他们拿了几块擦头发的毛巾放到浴室，顺便费了些功夫把自己身上汗湿的衣服换了，而后回到客厅烧了壶开水，坐在茶盘面前准备给他们沏功夫茶喝。

孙文伟先去冲凉，安岩和岑泧城便落坐在顾雨泽的左斜方，看着顾雨泽用没受伤的左手取了茶罐打开，三指捻了些茶叶放到冲罐里。热水添进去，掀起薄雾与茶香。

“家里本来有一套紫砂茶具的，紫砂冲茶会更好喝，不巧前几天我爸不小心打碎了紫砂冲罐，被我妈训了老半天，家里只剩这套陶瓷的能用啦。”

顾雨泽说着，有些生疏地用左手勾着壶柄把冲罐提起来，食指垫在小小的隔热织物上抵住壶盖防止其脱离壶身。

清亮的乌色普洱茶随着他倾斜壶体的动作从壶口涌出，汇入一字排开白净似玉的小瓷杯里，越往后颜色越深，倾出了一排渐变的浓墨来。

顾雨泽左手手腕一提一抖，壶中余留的茶汤随着他的动作点入一只只茶杯中。“老话叫‘韩信点兵’，我爸喜欢叫它‘蜻蜓点水’。”顾雨泽说。

放下冲罐，顾雨泽在茶盘左侧摸了把茶夹，他夹住第一个小茶杯的杯壁，忽地把里头的茶水尽数倾掉。

岑泧城啊了一声，声音不大，但顾雨泽还是听到了，他停下手，问道：“怎么了？”

岑泧城抿了下唇：“怎么就倒掉了？”

顾雨泽冲岑泧城眨眨眼，把茶夹伸向其他几个小杯，重复倾倒的动作：“功夫茶头茶不喝，要倒掉的，你家里人不冲茶喝的么？”

岑泧城看着汇入茶盘下水口的乌黑色茶水，还是有些舍不得，迎上顾雨泽疑问的视线：“我家也有一套茶具和茶盘，但几乎没人用它们冲泡茶水，都积灰了。后来我把它们收起来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功夫茶是怎么冲泡的。”

顾雨泽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样啊。其实我这套操作也只是班门弄斧，功夫茶讲究的东西很多，日常喝茶是把流程简化了。你想了解可以查查资料，蛮有意思的。”

顾雨泽怀着心思把茶杯用热水洗了一遍重新沏上茶。他想，岑泧城跟他一样是本地人，没有接触过功夫茶的一套流程实在是有些奇怪。倒是从未听说过岑泧城家里的情况，是不是家长都是从外省过来的呢？

碍于和岑泧城之间的关系还不到能询问家庭情况的地步，顾雨泽安安静静地沏了第二泡茶。他示意安岩和岑泧城各拿一杯，又起身给妈妈拿了一杯，回来的时候发现本该属于自己的第四杯普洱茶已经下了孙文伟的肚子了。

“老孙，我说你几次了，品茶品茶，不是喝酒一口干！”

“反正我也品不出来，顾大爷宽容宽容嘛。”老孙顶着还湿漉漉的头发嬉皮笑脸。

一杯热茶下肚居然面不改色，安岩看了一要拿不住的瓷杯，觉得孙文伟的食道是铁做的。

岑泧城小口啜饮，入口先涩，进喉后苦，两者间夹杂着甘，愈喝愈觉茶香浓郁，回味无穷。

顾雨泽见岑泧城喝得眉眼舒张，笑着问他怎么样。岑泧城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露出笑的顾雨泽，也跟着笑起来：“很香。”

顾雨泽把喝过的茶杯收集起来，把热水淋到杯口上，开始沏第三道茶。

“空腹不宜喝太多茶，最后一杯。”

顾雨泽用的是左手，使得不甚灵便，瓷杯相触的轻响频频，岑泧城有点担心他烫着，询问能不能换他来沏茶。

顾雨泽放下手里的热水壶，起身想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岑泧城却走过来，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而他自己则坐在了顾雨泽身边。

“我没沏过茶，怕做得不对，你帮我看着。”

顾雨泽愣了一下，“好。”

岑泧城嘴上说着不熟练，手里的动作却行云流水，跟顾雨泽刚刚做的如出一辙，学习能力着实惊人。

顾雨泽看着岑泧城倾倒茶水，情不自禁地就把目光移到了身边人的侧脸上。岑泧城背光而坐，被阳台绿植柔和了的暖光沿着他的侧面弧线勾了一道金边，他的眼里跃动着隐隐的亮光，睫毛随着“蜻蜓点水”的动作微微颤动。

岑泧城把一杯茶放到顾雨泽面前的茶几上，“试一下。”

顾雨泽三指支撑茶杯拿起，闭眼轻轻嗅了一下，觉得这壶普洱香气更加浓郁；品饮一口，涩苦感也被甘甜压住了。已经经过三次冲泡，茶底该淡了才是，顾雨泽喝着手里格外甜香的茶，有些许疑惑。

同一壶茶，不同风味，无非是沏的人不同，品的人有意。

搁了茶杯，三人洗湿的头发都已经干了，客厅里也盈满了从厨房飘来的食物的甜香。

孙文伟和岑泧城一起搬桌椅摆碗筷，安岩帮着顾母把一碟碟蒸好的粿条卷端上桌。顾雨泽在橱柜里找了几个玻璃杯，给每个人倒上了橙汁。

众人入座，单手举杯，杯子轻而响地相触，午饭开吃。

安岩用筷尖挑开一条饱满的粿卷，淋在面皮上的酱汁与内里作馅的金针菇相汇，色泽诱人香气盈鼻，他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好吃得瞪大了眼睛。

顾母乐呵呵地看着几个大男生风卷残云般把粿条卷消灭，给他们把饮料加满：“慢点吃别噎着。”

孙文伟第一个吃完，用纸巾抹完嘴还砸吧了几下，一脸的意犹未尽。

“阿姨做的实在是太好吃了！”

“嗯嗯嗯。”安岩嘴里还在嚼面皮，只好发出气音附议。

岑泧城本来看见面皮上撒的菜脯，有一点点抵触的意味，他从来不吃这种大白萝卜制作成的腌制品。可一咬牙吃到嘴里，菜脯的咸味恰到好处地增添了面皮馅料味道的层次感，不知不觉他也把三条皮薄馅厚的粿条卷都吃完了。

顾雨泽左手使筷，吃得非常非常缓慢，大家都清盘了他才开始动第二卷。顾雨泽低着头，满头冷汗地顶着窥探他食物的目光吃着，有苦说不出。

饭后一盏茶最惬意不过，解腻而安神。

时间不早了，即便饭饱茶余困倦难耐，安岩和岑泧城还是觉得不能再在顾家耽搁了。这一顿午饭的收获已经够多，顾家以他们的方式款待了他们，甚至已经超过了他们在诊所的陪护。

顾雨泽把三人送到楼下。

在离巷口还有段距离的时候，走在最后边的岑泧城侧过身，示意身后的顾雨泽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顾雨泽停下脚步：“拜拜。有空再过来玩，随时欢迎。”

头顶是翠绿碧空，耳畔总有风拂过。岑泧城很喜欢这里，如果有机会能再来的话，他还想看看顾雨泽家阳台上那几抹艳红的红掌，看看顾雨泽沏茶时沉稳平和的姿态。

爬山虎的喧嚣骤然自身后响起，狂风呼啸着从窄巷深处翻涌上来，一股大力推上顾雨泽的背，掀起了他和岑泧城的衣角。

只一瞬，顾雨泽觉得自己回到了那年的秋天，也是同样的叶海涛声，同样的岑泧城，同样的他。

只不过这一次岑泧城没有侧过身子，他只举起一手挡在额前，目光仍停留在顾雨泽身上。

岑泧城温和地笑了笑，对他，或是对着满深巷舞动的绿。

“好。”顾雨泽听见他说，“有机会一定再来。”

转眼已过七年，少年依旧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