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顾父回到家，在阳台脱完鞋顺便摆弄了一下花花草草才进屋。他把手机钥匙随意地丢在茶几上，弯腰单腿蹦着脱下双脚的袜子。

主卧和顾雨泽房间的门相对着，顾父去主卧换衣服时，发现儿子的房门半掩盖着，他习惯性地往房间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地板上堆满了各种杂物，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小偷呢。

顾父硬生生把脚步转了个一百八十度，走进了儿子的房间。顾雨泽盘腿坐在一堆杂物之中，正在看一本泛黄的厚相册。因为右手打了石膏，他把相册放在了腿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平衡，左手翻页的动作轻而缓，像是在翻看易碎的珍宝。

顾父探着头，隔着杂物问道：“你这是找什么呢，怎么翻得这么乱？”

顾雨泽闻声抬头，把手里的厚相册合上放好，而后疲惫地甩了甩过劳的左胳膊：“找我幼儿园毕业典礼的那个CD呢，爸你知道放哪了么？”

今早被他妈提了小品这事，他鬼使神差就想把CD翻出来再看看那出小品，结果翻找了半天，连CD的影子都没见着，倒是翻出了许多杂碎老物件。

他总舍不得丢东西，这些小玩意儿都被他收了起来，时间跨度之大，居然可以追溯到幼儿园大班，日积月累之下便到了可以铺满整个房间的数量。东西搁置了这么久，而今终于再次被已经长大成人的小主人拿在手中一个个细细端详。

顾雨泽手里摩挲着一颗通体洁白的鹅卵石，手感润而滑，长期置于深柜里让整块石头透满了凉意。

他记得，这是在一年级的时候拣的，学校那年组织年级的郊游活动，带着小孩子们去了本地的休闲公园玩乐。在一道清溪旁，岑泧城拿起过这块鹅卵石，而后石头便被躲在暗处观察的顾雨泽偷偷揣进兜里带走了。

那时候究竟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拿的这块石头，顾雨泽已经揣摩不到了，但放在现在的他看来，或许早在三年级“顿悟”以前，他就对岑泧城抱有模糊的执念了。

他把鹅卵石放在了书桌上，接着翻看他幼时承载回忆的物什。

一个下午就这么溜走了，顾父的询问把他从旧照片的回味中拉了回来，这才想起正事还没办。

“CD？你不是很讨厌它么，当年还想把它掰了。”

“年少不懂事，我现在喜欢它了。”顾雨泽说起违心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顾父寻思了一会儿，走到主卧里面翻箱倒柜了一阵子，乐呵呵地拿着个泛黄的纸袋回到顾雨泽的房间。

顾雨泽接过纸袋，小心翼翼的往外倾倒，纸袋口露出一盘布满细小划痕的碟片，上面用油性笔写着“星月幼儿园2006年毕业典礼”的字样。

“谢了爸。”顾雨泽把CD重新倒进纸袋，起身把纸袋放在书桌上，再用鹅卵石压好。

顾父看着自己儿子有些别扭的右手，又问道：“单手使着还习惯吗？”

“还好。”顾雨泽看着乱糟糟的房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就是使左手沏茶的时候好几次差点被烫了呢。哎，爸，帮我收拾下房间呗。”

顾父双手交叠放在前胸，倚着门框笑着看顾雨泽，丝毫没有要帮忙收拾烂摊子的意思。顾雨泽看他不帮忙还打算看热闹，把爸爸推搡着挤到对面主卧去了。

顾雨泽拿了个塑料袋，狠着心把一些确实没什么用也没有纪念价值的东西都给装了起来，顺道把值得收藏的小物品都分门别类地给整理安放妥当。就这样收拾完一个柜子，腰酸手酸的顾雨泽被顾母喊停去吃晚饭。晚饭比较简单，是菠萝炸鱼皮和芥蓝炒猪肉，还有一人一碗排骨汤。

六点档的本地民生节目正在播今年中考市第一的专访，录制了学霸的日常学习娱乐生活短片。

短片有几段是在学霸家里录制的，画面上的男生没有刻意打扮自己，姿态放松得体，言笑间能看到自信和坦然，在摄像头面前没有丝毫扭捏，甚至还有个镜头里，他冲着记者吐了吐舌头。

顾母嚼着食物，吐字有些不清楚：“小伙子不错啊，现在会读呆子了。”

顾雨泽留意了一下市第一的名字，叫云开，林云开。

他有些遗憾市第一不是岑泧城，错过了一睹岑泧城日常家居生活的机会。不过岑泧城应该不会轻易答应记者到家里做采访的要求吧，顶多只会在学校来几组摆拍。

想到这里顾雨泽又不是那么遗憾了。他总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什么都放不到他的心上，唯一端在心尖的，是那朵不知何时开放的爱慕之花。

顾雨泽夹了块菠萝放进嘴里，果肉清爽可口，又酸又甜。

饭后，顾雨泽抱着衣服准备去洗澡，顾父借儿子有伤在手，坚持要帮儿子洗头搓背，顾雨泽好几年没跟别人挤一间浴室了，红着耳朵连连推拒，三步并作两步地逃去了浴室。

于是顾父就站在浴室门口的后阳台上絮叨了顾雨泽半个多小时，期间混杂着顾雨泽不小心碰倒瓶瓶罐罐的声响，场面异常诡异。

身心俱疲地走出浴室，顾雨泽无视了他爸的喋喋不休，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闪身回了房间。

一想到今后一段时间都要经历这场打仗般的洗浴，顾雨泽摊在床上不想动弹了。

放在枕边的手机震了震，顾雨泽伸手摸了过来。屏幕一亮，他就看见孙文伟在他离开去吃饭的时候给他发的一些消息，没有结合语境，那一行“么么哒”看得他眼皮直跳。他划开屏幕启动微信，看见通讯录那里也有一个小红点。

他点开通讯录，发现是一个用户名为“城”的人发来的好友请求。顾雨泽看头像和名字没认出是谁，眼神瞥到备注上，一句“你好，我是岑泧城。”把他惊得从床上蹦起来。

顾雨泽日思夜想想要加微信的人，居然主动来加他了！

顾雨泽难以置信，没有一下子就通过请求，先切回了聊天列表，想找个人发点啊啊啊刷屏。他毫不犹豫地点开孙文伟的聊天框，三两眼扫完消息，刚刚窜得老高的愉悦心情瞬间平复下来。

他冷漠地在通讯录里找到孙文伟，点开详细资料，加入黑名单。

18:45

-泽啊

-先前不是在溪苑食堂吃饭吗

-我跟岑泧城说你还钱

-我和胖子那份你先帮我们垫吧

-你微信是我给他的

-拜托你啦

-么么哒

搞半天是孙文伟牵线搭桥，不是男神心血来潮！

顾雨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想的“牵线搭桥”哪里有什么不对。

但好歹结果是比较能令人开心的。顾雨泽通过了岑泧城的请求，犹豫了半天才发过去一个“嗨”，小小的绿框填补了空白的对话界面。之后他跑到客厅，拿起他爸的手机，当着他爸的面给自己发了个28块钱的红包，刚好够饭钱，然后转手就给岑泧城发了过去。顾父看自己儿子脸上堆满了亢奋的傻笑，不知道他发什么疯，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问。

顾雨泽重新回房，脸朝下栽倒在床上。他顾忌右手的伤，小幅度克制地翻来覆去，时不时把手机拿起来看看有没有新讯息，兴奋劲一时消停不下来。

房门敞了一半，外头客厅里父母看综艺的笑声不时传来，顾雨泽房里的灯开得很少，昏暗的光线让他有些犯困。岑泧城还是没有回复，他听着电视节目的声音，没过多久就仰躺在床上睡着了。

迷糊间手机似乎震了震，他误以为是晨起的闹钟，习惯性翻身去摁掉，结果身子硌到了打石膏的右手，一下子就醒了。顾雨泽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开灯看钟发现已经半夜一点了。

他摸到了被卷进被毯的手机，屏幕有消息显示，居然都是岑泧城的。他快速地单手点开。

岑泧城一共给他发了四条消息。第一条是红包的接收确认，他发了一个比着大拇指的白熊表情，有点傻萌傻萌的，很不符合岑泧城给人的印象。顾雨泽把那个白熊表情加入表情包。

第二条消息是将近十点发来的，那个时候顾雨泽已经睡死了。岑泧城发了一张图片，居然是一个浅色的扁方竹制茶盘，上面摆了套翠色的茶具，茶杯里盛着清冽的淡黄色茶汤。图片后面缀着岑泧城的第三条消息：“把茶盘茶具翻出来用了，这是头茶。”

顾雨泽忽然有点说不出话来，他点开图片，双击放大，缩小，再放大，再缩小，毫无意义地重复着操作。

这就是中午那盏头茶时，岑泧城说起的那个被他收起来的茶盘了。岑泧城能把它翻出来抚尘拭净，重新让它染上茶香，脱不开今天在顾雨泽家对功夫茶的接触。

顾雨泽又惊又喜，脸上都有些发烫，他真的没想到岑泧城会把他的功夫茶茶具拿出来，再把自己沏的第一道茶拍给他看。

他微妙地生出几丝欣慰和得意，好似一个师傅看着小徒弟一样，却又是大不同，这个人可是岑泧城。

顾雨泽又想起坐在自己旁边，挨得很近的岑泧城。无论用的是他家的深色厚木茶盘，还是隔着屏幕看见的扁方浅色竹茶盘，拿着冲罐或是盖碗在沏茶的岑泧城，一定都是同样的认真。

顾雨泽带着笑往上划，看见岑泧城到了十一点半才发的信息，“睡了吗？晚安。”

晚安。

很简单的一句问候，却是顾雨泽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他心里顿时掺了蜜似的暖，握着手机的手都有些激动地颤抖。

他把手机放在床上，近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单手敲字。

01：09

-睡了，刚醒

-茶盘很好看

-沏得不错啊，下次喝茶换你来沏，我喝

-［大白熊比大拇指］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