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月末很近了,班里学习的气氛愈来愈浓郁。走廊里,楼梯间,随处可见拿着书在低声背诵的学生。
顾雨泽忙碌了起来,却比初三那么闷头读书快乐了很多。他可以拿着习题转过头去问后面的岑泧城,而岑泧城无论在干什么,都会第一时间停下来先给他看题。孙文伟还笑他有了新欢忘旧爱,都不找他跟潘家程讨论问题了。
接触交往得多了,连顾雨泽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跟岑泧城相处的时候不再那么一惊一乍,言行举止都自然了很多,甚至还能开他玩笑。
这周天气变化有些大,经常毫无征兆就开始刮风下雨,但雨水也驱散了多余的热量,气温总算有所下降,不再那么燥热难耐,体感舒适了很多。
顾雨泽这天早晨出门时,头顶黑压压的一大片乌云在风中翻滚,欲雨的潮湿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顾雨泽骑到半路,那雨就突然倾下来了,他只带了把不抗风的折伞,在大雨面前根本不够看的,只好找了家有雨棚的店铺先躲一躲。
十来分钟过去,大雨丝毫没有减轻的趋势。顾雨泽抬腕看表,自己快要迟到了。八班的迟到惩罚是要扫一星期的公地,顾雨泽一想到自己要提前半个小时到校扫地,恶寒顺着脊椎骨就窜了上来。他咬咬牙,打算冒雨撑伞走人,雨棚下突然冲进来一辆单车。
车上的女孩穿着溪苑的校服,已经被雨淋透了,她的伞在风雨之下被破坏得厉害,伞骨全都往伞尖的方向反折过去了。女孩的眼睛红红的,噘着嘴,似乎在强忍着不哭出来。
顾雨泽从书包里拿了包纸巾递过去,女孩侧着头看了他一又转了回去,不愿意接。顾雨泽默默收回了手。
天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风把棚上的水珠串链似的不断吹到地面,风雨间寒意侵人,女孩披着湿衣服开始冻得发抖。
顾雨泽把身上的长袖校服脱下来,连同纸巾折伞一起塞到了女生手里:“把湿衣服换下来吧,会感冒的。”
女生惊讶地看着怀里的东西,愣了一下想把东西塞回来,顾雨泽假装没看见,推着自行车猛地冲到雨幕里,身后女生的喊声瞬间被撞进耳朵的雨声压过。
晨读结束铃打响,岑泧城前桌的座位还空着,顾雨泽很少见地迟到了。他朝走廊望去,念想的身影恰好出现,快步地从前门走到后门,顾雨泽被座位靠近后面的孙文伟拦了一下,顾雨泽径直往座位走来,孙文伟则跟在后面问东问西。
“顾雨泽你怎么回事?”蒋涛看着从头湿到尾,短袖还在往下滴水的顾雨泽,惊得都破了音。孙文伟看见蒋涛桌子上放的面巾纸,马上抽了几张摁在顾雨泽布满水痕的脸上。
“等下再说,等下再说。”顾雨泽挡住要给自己擦脸的孙文伟,双手微抬下压,按住了身边人急不可待的发问。他现在冷得腿肚子发抖,全身冷飕飕的,只想快点把湿衣服换下来。
顾雨泽放下书包,侧过头迎上岑泧城询问的视线,淡淡地笑了笑。他没坐下,怕弄湿了岑泧城桌角上摆的书册,就站在椅子旁边偷偷摸出手机,想让妈妈拿套干衣服过来。
岑泧城攥了一下手里的课本,站了起来:“要不要我把衣服借你。”
顾雨泽调出通讯录的手一顿,冷僵的脸上浮起不加掩饰的笑:“好啊。”
孙文伟嚷嚷着要跟着去宿舍,被岑泧城拉住了:“马上就要上课了,来回宿舍的时间太长,去太多人老师那边不好交代。你不如去泡杯热茶,等会儿雨泽回来可以喝。”
“行吧。”孙文伟有些不情愿,他跑回座位把自己的外套拿过来给顾雨泽裹上,又忙活着去借茶叶了。
第一节课是地理课,岑泧城先去办公室找陈星报备,而后与顾雨泽共撑一把伞往旧宿舍楼走。雨还在下着,但没有顾雨泽冒雨来时那么大,校道上空无一人,雨点砸落在枝叶上的声音密集而清晰。顾雨泽被混杂着雨沫的冷风一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岑泧城把伞朝风来的方向倾斜,尽量帮他多挡点雨水。
“你怎么淋成这样?”岑泧城看着他问道。
顾雨泽吸了吸鼻子,说话时有些抖:“来的路上碰到被雨淋的同校女生,就把伞和外套给她了。”
“怎么不去重新买一把?”
“......忘了。”顾雨泽垂下了头。
岑泧城叹了口气,想说他,看他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上,还时不时地打喷嚏,心一软,没舍得。
雨声忽然嘈杂起来,雨点肉眼可见地密集起来,顾雨泽看岑泧城把着的伞向他这边斜得严重,一边的肩膀都湿了,于是大着胆子勾住了岑泧城握伞的手臂,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岑泧城顿了一下,被顾雨泽拽着脚步快了几分。
“你不是......不喜欢跟我接触?”
“什么?我没听清楚。”顾雨泽抬头,距离如此近,岑泧城甚至可以看见对方眼中倒映的自己。
“没什么。”岑泧城收回目光,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顾雨泽第二次踏入岑泧城的四人宿舍,在灯打开的一瞬间,屋子里的杂乱一览无余,他差点没认出是上次刚来过的宿舍。床铺上堆着没折好的衣物,零食水杯书籍乱七八糟地挤占公用桌狭小的空间,因为下雨的关系,原本要晾在阳台的衣服全都挂在了里屋,走动都要低着头留意万分地经过。
相比之下岑泧城的床铺周围就收拾得比较干净,顾雨泽一眼就看见那个斜靠在床尾的吉他。
“有些乱,不要在意。”岑泧城把塞在床下的塑料凳子拉出来,示意顾雨泽坐下,自己走到衣柜前给顾雨泽拿衣服。
顾雨泽裤子还是湿的,干脆站着。他走到吉他旁边,弯腰看了看:“你把吉他拿来学校了?”
“嗯。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嘿嘿,你会吉他的事情谁不知道啊。”顾雨泽经过岑泧城的允许,把吉他拿在了手里仔细端详。似乎有些年头了,吉他表面光泽有些黯淡,划痕也比较多。
“我小学起就不怎么玩吉他了。”衣柜门挡了光看不清楚里面,岑泧城不得不把头探进去,说话声闷在衣柜里,低沉了很多。
“我听小学的人都这么说。”顾雨泽靠在床尾的栏杆上,耐心地等待,“既然那么久不碰了,怎么突然把它拿到宿舍来?”
“晓淳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会弹吉他,叫我帮忙写黑板字那天问我能不能在班会上表演。我手生,就没答应。”岑泧城把找到的干毛巾抖开,扬手披在了顾雨泽头上,“擦一下。”
顾雨泽揉搓着湿短发,又问:“那为什么又不玩吉他了呢,学习太忙吗?”
“是一个原因吧。”岑泧城停了手,蹲在地上抬起头与顾雨泽对视,“另一个原因是,我不需要转移注意力了。”
“什么?”
顾雨泽停下手里的动作。什么叫做玩吉他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你先换衣服吧,我跟你讲。”岑泧城站起身,把干净衣服放在床沿,自己抽了把椅子走远了点,背对着顾雨泽坐了下来,开始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
“我爸妈都是儿科医生,工作忙,照顾我和我姐的时间很少,基本是家里雇佣的保姆陪我们长大的。我姐她小时候脾气不好,硬说我是来跟她抢爸爸妈妈关爱的,于是不愿意理睬我,当没我这个弟弟。别的小孩笑我没家人陪着玩,不合群,就排挤我,不跟我一起玩,反正那时候就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的,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书。”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顾雨泽低声说:“我在听。”他想起大班第一次相遇时埋头看书的岑泧城,原来那种格格不入叫作孤单。
“有一次保姆带我出门买东西,在路边看到了一个正在弹吉他的男人。路上人那么多,来来往往的,就他一个人站在那里,靠着墙,闭着眼,手指灵活地扫动琴弦,吉他的声音和人群的嘈杂混在一起,谈不上多好听,我却被他吸引住了,站着听他弹了很久才被保姆拉回家。”
“我觉得那个人一定也是孤独的。但他却能那么自在地弹奏,不在意有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听,更不会留意有个小鬼在听他弹奏。后来就想要学吉他,其实是想学他那种即便孤独着也自在的心情吧。”
“太小了那个时候,学起来很痛苦,但弹着吉他,好像确实是没那么耐不住一个人待着了。也有可能还是会寂寞,只是被迫习惯了。”岑泧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放在了透着光的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雨泽换上了岑泧城的校服裤和长袖,头上的毛巾盖住了他发红的耳朵。他重新靠在岑泧城身边的桌子上,克制自己话语间的颤抖:“之后呢,是不是有了很多朋友之后,不需要吉他了。”
“是。”岑泧城把吉他拿过来抱在怀里,扫了一下弦,音不太准的琴声惊起了看不见的灰尘。
小时候的岑泧城错把自己囚禁在了孤独的圈子里,还在上面加了一道自己设下的心锁。他以为自己建筑了最舒适的堡垒,却是直到顾雨泽闯了进来,把他拉到阳光能照到的地方,他才发现那个小角落是多么阴暗潮湿令人痛苦。
岑泧城看着眼前纤瘦的少年,第一次把他和当年那个小朋友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顾雨泽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有点蠢,又有点可爱,无知无觉地把关心和快乐带给周围人的人。
顾雨泽没想到岑家是这种情况,诧异于岑泧城小时候经历的同时,那无人触碰的茶盘也有了解释。顾雨泽撑在桌面上的手指蜷了起来,他很难受,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来。但又无比清楚地知道,岑泧城已经不在意那些过去了,因为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最终走出阴影,活得非常出色的岑泧城。
这把吉他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不再需要待在小主人身边帮助他驱散孤独感。但顾雨泽总觉得哪里不对,音乐不是该带给别人快乐的吗,它的意义只能止步于此吗?
岑泧城看顾雨泽一直盯着他怀里的吉他看,左手摸上弦钮:“怎么,想听?”
顾雨泽回过神来,马上摇摇头,又点点头,毛巾随着摆动退到了脖颈上:“我想听。但是,吉他单独给人弹的时候,那个人要是你喜欢的人才行。”
“我怎么没听说过。”岑泧城笑了一下,收回调弦的手,把吉他小心地靠在桌子腿上。
顾雨泽遂把吉他拿起来靠在腿上,学着岑泧城的样子扫了一下弦,有些爱不释手。
“是以前吉他课的老师说的,他第一节课就说我们学吉他不是为了享受音乐,是为了撩妹。我没听懂他的玩笑话,气得不想去了,就没学成,现在挺后悔的。好想弹吉他啊——”
顾雨泽护着吉他朝后仰去,眼睛望向宿舍灰灰的水泥天花板。他听见岑泧城略带笑意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弹给喜欢的人?”
空气里默了一下,顾雨泽说,“嗯。”
对啊,我想单独弹给你听。
“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就算是陈老师的课也不能翘太久。”顾雨泽把吉他递还,取下脖子上的毛巾叠好丢进他们阳台的洗衣机里。
岑泧城给他找了个纸袋,顾雨泽快速地收拾了一下湿衣物,关上灯,跟在岑泧城后面走出宿舍。
屋外透进来的光扫过摆放在柜子边的吉他上,顾雨泽最后看了它一眼,把门轻轻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