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色渐暗，夕阳的光辉淹没在黛色的云后，自西向东，夜色浓郁幽深地袭来，天际缀了几盏明灯，在天幕上闪着若隐若现的浅蓝光芒，不久便亮作一片璀璨的星空。夜虫在草丛里起了鸣，一阵一阵、脆脆的，全柔在坛山深秋的夜风里，盛了一派安详。

八点多的时候游客们在离露营区不远的空地上聚集。一丛篝火自空地中央熊熊燃起，飞窜的火光照亮了一张张笑脸。素不相识的人们牵起了手，掌心相扣，在悠扬的乐声里环成一个跃动的圈儿，给半空的明月和群星舞上一曲。

顾雨泽一行人没有参与篝火舞会，而是跟着一个工作人员来到角落边比较安静的地方，围着燃起的一团小小篝火聊天。

夜晚凉意更盛，男生们早已绅士地把外套都让给了短袖短裙的女生们，怕冷的只好和同伴紧贴在一起互相取暖。顾雨泽抱着膝盖窝在孙文伟和岑泧城之间，身子的热意从岑泧城靠过来起就没降下去过。

工作人员是个很有趣的自来熟小哥，可能大不了他们几岁，白凌问他能不能带他们去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待着时，小哥为了安全起见原本是不太愿意的，结果周彤出马喊了声“哥”他就飘了，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陪同他们一起去不说还把自己的吉他带了过来，“我怕你们一群小孩无聊到只能讲鬼故事啦，睡不着怎么办？”

周彤跟在小哥后面，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哼，男人。

篝火在黑暗中闪烁着，小小的火星迸溅出来旋转上升，扑进这一池的星光里消失不见。

“对了，我听朋友说泧城也会弹吉他。”十五班一个女生突然说道，她身边的人纷纷点头附和，岑泧城突然变成全场焦点，被怂恿着起来表演。

岑泧城一点也不奇怪自己会被拱出来，溪苑一中里有的是跟他同小学同初中的人，谈及他会弹吉他的事情来也在所难免，他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更何况他未曾刻意去隐瞒过这件事，因此也没有被当众挑开的羞恼，只对着一众期许的眼神回应一个谦虚又带着疏离婉拒的笑来。

小哥坐在岑泧城的对面，透过跳跃的火焰把岑泧城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低声笑了笑，手指扫过琴弦，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聚集到他自己身上：“哎，是我先的啊，风头可不能被抢了。你们说我弹首什么歌好呢？”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一溜的流行歌曲，小哥微笑着全听在心里，就是没搭声，似乎是没有听到合心意的答案，或者只是单纯地表示这些他都不会弹。

顾雨泽也随大流地说了两首比较有名的纯音乐，果不其然并没有得到小哥的青睐。小哥扫视了一圈，留意到刚刚被点名会弹吉他的男孩左侧坐着的姑娘一直没有开口，走神似的，于是他笑着唤了她一声，“这位小姐姐，你呢，有什么想听的歌吗？”

王晓淳一怔，左右看了看确认小哥是在叫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十年。”

火光倒映在小哥的眼底，亮亮的，他收回看向王晓淳的目光，轻声道：“不错。”

小哥话音刚落，《十年》的前奏毫无征兆地响起，堪堪续了他将熄的尾音，随着琴弦的颤动，一个个音符流淌在篝火四周，温和地把孩子们包裹起来。平日里熟悉的歌曲失去歌词后竟有一些陌生感，曲调愈觉饱含了情意，惹人浮想联翩。想象不再局限于情人的分合，每个人仅有的一个十年里都能有瞬息时光的记忆填充进乐音里去，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品味。

一曲终，大家还沉浸在音乐与感悟里，掌声隔了几秒才送上，小哥提着吉他站起来弯腰致谢，随后，他的目光不出意外地来到了岑泧城身上，带着善意的挑衅。

“这位朋友，天时地利人和，来一曲如何？”

还以为小哥有意帮他逃避演奏，没想到转头就正大光明地下起战书，岑泧城反倒愉悦起来，心底生出了一点跃跃欲试。既然人家都开口了，也不好抚了大家的兴致，岑泧城欣然起身接过吉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后冲大家点点头致意：“很多年没有碰吉他了，弹得应该不会好，还请大家见谅。”

顾雨泽往孙文伟那边挪了挪，给岑泧城空出一个比较大的空间来，岑泧城在演奏前突然看了他一眼，随后垂下头，闭上双眼，轻轻碰触起指尖下的琴弦，像是在试着回忆吉他的触感。他试了几个音，终于睁开眼来。

轻柔婉转的旋律响起，有人惊叹出声：“虫儿飞！”

谱好像是岑泧城自己编的，曲子变得更加缱绻柔长深情眷恋，把每个人拉回了纯真的童年。草丛里的虫鸣声突然变大，合着曲调的时机恰恰好。

顾雨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弹吉他的人，他似乎能感受到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琴弦时感受到的震动，能听见他随着乐曲轻声的哼唱。

他想起小时候妈妈抱着他到楼下去散步，有时会哼起虫儿飞的调子来逗他开心。那时候的小区跟现在比变化不大，依旧到处都是花草树木，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不一而同的虫鸣蛙响，头顶是点点星辰白洁弯月，风穿巷而过，清凉惬意的感知自记忆里破土而出，缠绵在岑泧城的吉他声里，有母亲的温柔，亦有心上人的深情。

毕竟是首很短的儿歌，岑泧城很快结束了弹奏，揉弦后的尾音丝丝缕缕地回荡，渐弱，回归平静。岑泧城无声地松了口气，意犹未尽地露出笑容。

顾雨泽捂住心口，心脏擂鼓似的砰砰跳动，现在的岑泧城弹起吉他来，和小学时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那股子清纯干净依旧还留存在少年的心里，而经历几年的成长后，身上多出来的成熟和自信让他在弹奏的时候源源不断地对外扩散荷尔蒙，饱含情意的音乐瞬间蛊惑了众人的心。

“太好听了！”

“泧城再来一首吧，不够听啊！”

“男神！再来一首啊！！”

岑泧城摆摆手，起身把吉他递还，小哥一脸赞许，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你真的很多年没碰吉他了吗？”

岑泧城如实回答：“这首是我学的第一首吉他曲，已经是本能地在弹奏了，摸到吉他就会自动播放的那种。”

小哥耸耸肩，单方面败得心甘情愿，他没再坐下，站在篝火前把吉他背在身上，朝女孩扎堆的方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引起一阵压抑的尖叫，“那我再接再厉啦——一首《好想你》送给在座的大美女们～”

轻快甜蜜的曲调和唱词下，顾雨泽假借取暖之名重新贴近岑泧城身边，孙文伟怀着心思没有跟着靠过去，在一旁帮潘家程这个蚊虫wifi喷撒花露水。

王晓淳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觉得还是有些冷，跟苏婷周彤报备一下后准备回露营区那边跟工作人员借条毯子御寒。她刚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叶，顾雨泽就跟着站起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顾雨泽说：“我去拿点饮料。”

“我去拿个毯子。”

“顺路，走吧。”

手机电筒形成的光圆在前路上晃，时不时照亮草丛中被惊动逃窜的昆虫。夜空中星光璀璨，王晓淳知道即使没有手电筒的光也足以看得清路，顾雨泽坚持亮着灯只是怕她摔倒，就连出来拿饮料都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陪她走夜路的借口。

顾雨泽总是这样，对女孩子充满了爱护和温柔。不，应该说对每个人都是。

顾雨泽忽然察觉到一丝阻力，他停下脚步扭过头去看身侧的王晓淳，女孩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衣服一角。

“晓淳？”

王晓淳平静地说：“雨泽，能把灯关上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顾雨泽顿了一拍，惊诧随即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几秒后，夜色沉默着将两人包裹覆盖。强光过后眼睛还没有适应过来，微弱星光下顾雨泽无法看清王晓淳脸上的神情，他微微眯起眼睛，面前的女生站得笔直，认真地抬着头与他对视，他不知不觉间也挺直了腰背，两个人像是在进行着什么庄重的仪式。

王晓淳开了口，声音轻得都要被远处篝火聚会的喧闹声盖去。

“我幻想过在各种场景，用各种语气来跟你说这句话，也幻想过你无数的反应和表情。犹犹豫豫地，三年就过去了。 ”

“那天柳萌跟你表白，我站在你身边听你苦恼，很难过，又自私地窃喜你不喜欢她，坏心眼地不想帮你出主意。我那天心情本来就很复杂，结果在夜修等来了你拒绝了她、并且已经有暗恋的人了的八卦。”

“我知道自己是没机会的了，至少你看我的时候没有爱慕的心思。但我还是想鼓起勇气跟你说一次——我喜欢你很久了，雨泽。”

顾雨泽沉默了，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似乎能看见淡蓝星光披撒在女孩的身上，很美，又很残忍。

“你还记得吗，初一开学的第一节体育课，我跑步跑到一半低血糖晕过去了，是离我最近的你把我背到校医务室，硬生生旷了一节课陪我等怠工迟到的校医。”

“那个时候我在想，一个人对你好，不是有所企图就是喜欢你。但我发现你两者都不是。你一直都是那样好的人，朋友亲人甚至陌生人都能得到你的阳光。倒是你，居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也不把多余的温柔收一收，招惹了多少小姑娘啊，还一个个地拒绝，我看着都着急。”

王晓淳说到最后居然还故作埋怨起他来，但那说出口的话语分明都是颤抖的，带着竭力压制住的哭腔。顾雨泽听得心里一抽，无力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顾雨泽万千思绪百般安慰，最终只贫瘠而不达意地汇作一句“谢谢你，谢谢你喜欢我，对不起”。

“不用，你不需要道歉，喜欢你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王晓淳笑了起来，抬起的眼眸里蒙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她很快又把头低垂下去。

空气里只有夜风扫动草叶朦朦胧胧的唦唦声，顾雨泽知道她是在忍住眼泪，晓淳是不会在别人面前哭泣的。

顾雨泽抿了抿唇，上前一步轻轻地将女生抱住，松开。一个比朋友更亲近，却不及恋人间缠绵的拥抱。

“好了好了，怎么我表白被拒，你看起来比我还痛苦。”王晓淳不动声色地拭去眼角的泪花，这次是真的完全释然地笑着。

“那，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吗？如果你介意的话——”

“为什么要介意？”王晓淳尚未说完便被顾雨泽急切地打断，“你永远是我最尊敬的班长。”

王晓淳一愣，压下的情绪瞬间又翻涌了上来。

“好哦，顾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