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嗯，是，今晚夜自修我想请假。”

岑泧城扶着临时借来的单车，站在车来车往的跨江大桥人行道上，抬眼眺望远方青黑色无云的天空，手里是隐隐发烫的手机。

“是什么原因要请假呢？”电话那头的陈星问道，公事公办之外是私底下的好奇。

岑泧城没有立刻答复，陈星轻敲笔杆等待着，过了会儿他听见岑泧城带着无奈祈求道：“陈老师，拜托了。”

陈星抬眼看向坐在茶几边上正给自己沏茶的人，韩海提腕倾茶，侧头回望过来。

他摘掉眼镜，在请假条上挥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你在校外吧，注意安全。”

岑泧城松了口气，他不擅长也不愿意找理由搪塞陈星，陈星愿意通融理解他很感激：“谢谢老师。”

昼长夜短，桥上的路灯还没亮，屏幕一暗下去，岑泧城周身的光源只剩后来往闪烁的车灯，他把自行车停好，双臂倚上护栏，想借清爽的江风平复纷乱的心情。

林云开跟他表白了，毫无征兆。

他和林云开交集甚浅，话都没有说过几回，被表白时着实吓了一跳。

在瞬间的呆滞和错愕里，无数想法纷至沓来，但最后留下并定格在脑海里的却是顾雨泽的身影。

为什么会在被别人表白时，想起顾雨泽来呢？

“被吓到了？”

风掀起落叶滚动，擦着脸颊而过，粗糙的刺痛感让岑泧城回过神来。他看着林云开，心情非常复杂。

被同性，而且还是认识的人表白固然惊讶，但后知后觉起来，他更多的是惊讶于自己陷入了惯性思维，只因为被男生表白而错愕的他实在是大惊小怪了。

林云开饶有兴趣地盯着岑泧城的表情看了看，朝前走了两步离他更近，颔首抬：“看样子你好像是第一次被同性表白？除了吃惊……你觉得恶心吗？”

“怎么可能。”岑泧城脱口而出。

林云开微微点了点头，却忽然垫起脚，假装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岑泧城的脸色，疑惑道：“那你怎么表情怪怪的？”

岑泧城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思绪很乱，一念而起便不可收拾，他无法遏制满脑子都在想关于顾雨泽的事。

林云开察觉到他的情绪浮动，想了想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岑泧城又一次很轻地摇了摇头，“抱歉。”

林云开惋惜又好奇地叹息：“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的问话宛如一道响雷，炸在岑泧城还在踌躇的心里。他发现自己刚刚在心里回答了“是”。

喜欢吗？

他只清楚自己在见不到他时会时常想念，见到他的那一刻感觉所有等待都有了意义；清楚自己想逗他开心看他笑，想在他需要安慰的时候送出肩膀和怀抱；清楚自己想要成为最了解他喜怒哀乐的那个人，想陪他走过山川河流，四季冷暖。

如果这意味着喜欢。

桥灯自头尾顺次亮起，最终汇聚到岑泧城的上方撒下一片细密的暖光，轻柔地将他浸没在夜色江风里的思绪抽离回来。

远空不知何时挂了一轮月，皎洁明亮，澄澈非常，跟他的心意一样，拨云见日地被他双手捧出，迫不及待地，想捎给那个人看看。

岑泧城又望了会儿明亮的江夜，起身架起单车调转方向，汇入繁杂喧闹的车水马龙。

门铃响起时，顾雨泽正在床上大字型放空自己，脑袋边上躺着被他一分钟拿起来查看一次的手机。

他在等岑泧城回电话，被挂断电话之后，他的眼睛就黏在了手机上

，吃饭时不时看一眼，刷碗时不时看一眼，洗澡都要把手机带进浴室，时不时看一眼。

但手机始终安静如鸡。不对，鸡好歹会吱声，他的手机宛如一只死机。

顾母在厨房切水果抽不开身，喊顾雨泽去开门，顾雨泽一个激灵爬起来，心想这个时间谁会来摁铃，楼下王阿姨吗？

“来了来了。”

顾雨泽先把门口的楼道灯打开，随后拉开里侧木门，隔着一道铁门他猛地撞进岑泧城的视线里，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门外的岑泧城看着顾雨泽瞬间凝固的表情，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晚上好。”

顾雨泽愣了老半天才想起还没给岑泧城开门，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门锁，把岑泧城让进来，弯腰去鞋柜里给岑泧城拿拖鞋。

一套动作下来，顾雨泽仍觉得是自己相思成疾产生了幻觉，总是忍不住岑泧城那边看：“你怎么过来了……”

岑泧城背对着顾雨泽脱鞋，没让他看见自己微沉的目光，声音如常地应道：“我给你把缺勤时发的试卷拿过来了。”

贴心的关照让顾雨泽浑身熨帖，方才的惊讶转眼化身满怀的惊喜，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等岑泧城换好了鞋，顾雨泽脚步轻快地闪进客厅里，喊岑泧城快进来坐。

“对了，你怎么过来的？”

“骑车过来的，跟沈放借的自行车。”

顾母擦着手走进客厅，见是岑泧城来了，也没多问，笑着招呼道：“是小岑啊，快来吃水果，我刚切的。”

跟顾母打过招呼，岑泧城走进客厅，屋里灯光比玄关明亮，他这才看清顾雨泽身上穿着的睡衣花纹全是绵羊，或蹲或站，或趴或坐，还有鹤立鸡群，马踏飞燕等等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随着衣摆的浮动扭着身躯，叫人忍俊不禁。

岑泧城不小心笑出声音，顾雨泽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呢？”

岑泧城抿着嘴，违心地摇头：“没什么。”

顾雨泽感觉岑泧城是在笑他，有点脸热，狐疑地盯了他半天，没搞懂他究竟在笑什么，反倒是看见他一脑门细密的汗珠子。

岑泧城刚在客厅的白木沙发上坐下，便被顾雨泽牵着手拉起来领着往房间走：“大老远骑车过来很热吧，去我房间里坐，空调开着凉快些。”

岑泧城想说不用，但顾雨泽牵着他不放手，他最后还是没能拒绝出口，由着顾雨泽拉着进了卧室。

明明上次探病时才踏足过顾雨泽最私人的空间，但这一次岑泧城的心境完完全全不一样，心里免不了有点紧张局促，好在空调的冷气够足，兜头而下冷却了他的不安。

顾母后脚跟着他们进了屋，没有久留，放下水果就掩门出去了。

顾雨泽拉了张椅子在自己身边，示意岑泧城坐过来，岑泧城放了书包坐下，见他书桌上一片凌乱，东一沓纸西一叠书的。

顾雨泽自己也觉得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让岑泧城先吃点水果：“我理一下桌上东西，等我一下哈。”

空调呼噜噜地制冷，顾雨泽哗啦啦翻动整理桌上的课本题册，岑泧城在他旁边安静坐着，期间只吃了块水蜜桃便没再有动作。

顾雨泽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岑泧城，感觉他和平常有点不太一样，今晚心不在焉的，貌似还有些拘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彼此稍微生疏了。

收拾好了桌面，顾雨泽转过身朝岑泧城摊开了手掌，想问他要卷子。

可岑泧城正好在走神，不明白他伸手过来是想要干什么，盯着顾雨泽白皙的掌心看了半晌，最后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顾雨泽手心一沉，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岑泧城是误会了，他轻笑两声纠正道：“不是‘手’，是‘试卷’。”

岑泧城朝他眨眨眼，又垂下视线：“不要手吗？”

说话间他四指在顾雨泽手心里蜷了下，不太情愿似的缓缓抽离，倒像只误会了主人意思怏怏不乐的大狗狗。

顾雨泽被他勾了下，手和心一同起来，见岑泧城垂眸抽手，他心中一动，地捏住了他一截小拇指，脱口而出道：“啊不是，要的。”

岑泧城抬起头来，黯下去的眼底骤然有了神采，他学着顾雨泽的样子反过来把他的手握住。

带着琴茧的指尖又一次划过顾雨泽掌心细嫩的皮肤，粗糙的触感撩起一手臂的鸡皮疙瘩，顾雨泽渐渐耳根通红，后背出了层薄汗。

岑泧城用大拇指有节奏地在顾雨泽手背上摩挲打圈，走了几圈后他缓缓开口：“你送的纸玫瑰很好看，是不是要制作很久？”

轻柔的抚摸仿佛小范围卷起了一个漩涡，暖呼呼的酥麻感随着圈数的叠加愈发上头，顾雨泽掉进漩涡里晕头转向的，说出来话也有点昏头：“只要你喜欢，多久都值得。”

简简单单十个字让空气里漫上看不见的暧昧气息，两颗心碰着了催化剂，更快更急地跃动起来，却又同时在忍耐，静候质变的时机。

说了昏话，顾雨泽的脸更烫，耳根的火烧到了耳尖，整个人都泛着可爱的羞赧的颜色和气息。

岑泧城早就动心不已，可他现在还不能有冲动的举动，他在等一个答案。

他假装没有看到顾雨泽的脸色，数着手里头打转的圈数，语气随意地问：“你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提到正事，顾雨泽瞬间从混沌里脱身，下意识地坐直起来，“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岑泧城抬眼看他。

顾雨泽刹那间屏住了呼吸：“……你有女朋友吗？”

顾雨泽以为岑泧城会感到意外和困惑，但岑泧城只是平静地回答：“没有。”

压在心里的石头开始粉碎崩塌，顾雨泽松了口气，又深深吸入一口冰凉的空气，体内淤积的惆怅酸涩随着吐息一扫而光，他的心情就像花朵绽开一样缓缓舒展，情不自禁地露了笑。

傻愣愣地笑了一会儿，顾雨泽在岑泧城含带笑意的注视里清醒过来，仓皇地迭声解释：“我、我就是随便问问，啊不是，也不是随便问问，是那天有个人跟我说你……”

“我知道。”岑泧城柔声截住了顾雨泽的话头。

他把郭宁和刘梦佳的事简要地说明了一遍，顾雨泽的心结一点一点地被解开，他惊觉自己这么多天以来都是在无病呻吟，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不敢多看岑泧城的眼睛。

“那他们会重新在一起吗？”顾雨泽问了个傻问题，他现在脑子里充斥的不是快乐的棉花就是甜蜜的云朵，蓬软惺忪，无法正常运转了。

“会吧。”岑泧城浅浅笑着，凝视顾雨泽的目光带了深意，“你怎么拖到今天你才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呢？”

顾雨泽顿了一下，“你看我病了那么多天，没来得及问你……”

“可是下雨那天你就已经误会了。”

“……”

只一句话，顾雨泽安顿下来没多久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久久垂头沉默，无措地盯着自己和岑泧城交握的手。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闪过脑海的每一个回答都不亚于间接表白，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也不想如此草率。

看着顾雨泽的发顶，岑泧城知道自己触及了核

心，心绪藤蔓般蜿蜒滋长，穿过骨骼刺破皮肤，攀到了他与顾雨泽相握的手上，紧紧缠住。

“你那天误会了我和师姐的关系，又不愿意当场跟我问清楚，为什么？”

顾雨泽感受到岑泧城逐渐收紧的力道，下意识想抽离，却一动也不能动，他抬起头，忙乱慌张地跌进岑泧城深沉迫切的目光里。

岑泧城前倾身子，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孩，在相隔能交换气息的距离里，他清晰地听到彼此心跳的震颤。

“你那天失落难过是因为什么？因为我瞒着你女朋友的事情？”

顾雨泽眼神闪动，不断摇头：“不是……”

岑泧城把顾雨泽拉得更近，俯在他的耳边：“我不会隐瞒你任何事情，我喜欢谁，想和谁交往，都会告诉你。”

顾雨泽大脑混沌得瞬间误会了岑泧城的意思，心脏骤然一紧，空调恰好扫过一阵冷风，他被冻得蜷缩了起来。

他颤抖着抓住岑泧城拽他的那只手，声音小到几乎快要被空调重新运转起来的噪声盖过去：“那你喜欢……谁？”

岑泧城单手抚上他的脸，看着那双泛起水雾与红潮的眼睛，心疼得眉头微微皱起。

他稍一用力，把快要哭泣的少年紧紧地揽进了怀里，灼热的喘息散在发红的耳边，他满心的柔软甘甜喷薄而出：“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