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期末的卷子是三校联考，但整体难度是以一中出卷的标准来定，对一中的学生来说还算友好，没有难上加难。

岑泧城和顾雨泽恰好分在一个试室，一个坐在第一组第一排，一个坐在最后一组最后一排，呈对角线遥遥相望。

考试第一天下午考数学，顾雨泽被后面的几何大题困住，来来回回画了好几条辅助线都不是最优解，他笔尾抵着唇酒窝冥思苦想，思路像流水被大山阻绝，一时之间找不到通路。

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钟，最后一道大题也还没动笔，顾雨泽想着要转换下焦躁的心情，下意识地越过整整五组桌椅寻到排头的岑泧城。

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到岑泧城垂着头的背影，他的坐姿很标准，从脖颈到腰呈现一条笔直流畅的线，右臂自然地搭在桌上，手里头正小幅度转动水笔，没发出一点噪音。大概是进入了检查答案的阶段，岑泧城并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急着填补答题卡上的空白，人显得很放松，很有把握。

好像岑泧城一直都是如此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可以真的难倒他，甚至他都不必做到全力以赴就能完美解决大部分事情。

顾雨泽一路跟着岑泧城的脚步走来，看到自己的对象至始至终都那么优秀，不由得满心憧憬和骄傲，高兴得仿若是他自己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正想着，忽而脑子里闪过一个解题思路，顾雨泽在监考老师投来视线之前埋下头去，嘴角挂着笑，快速地用直尺拉了一道辅助线。

他确实可以从岑泧城那里得到力量。

最后一科考试的结束铃打响。

教学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烤箱，桌椅移动和学生欢呼的声音在烤箱里轰隆隆地堆砌着，迎来假期的激动心情催动着炙烤的温度，蒸掉一身疲惫和压抑的学生们从校门口鱼贯而出，日落的夕照为他们染上最后一道肆意的色彩。

顾雨泽跟着岑泧城回到原教室收拾书册，两人各拿了一摞书要搬去宿舍，楼道里遇到也打算往宿舍楼去的老孙胖子和林云开，几个人凑在一块儿聊起了天。

“暑假什么打算？”潘家程问。

“啊，我要先睡他个三天五天的，鬼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复习到半夜一点才睡的。”孙文伟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显得他这个安排很具实践价值。

顾雨泽每年假期的活动都是固定的，不假思索地说：“我在家看书。”

岑泧城附和道：“我也是。”

孙文伟顿时一脸黑人问号：“不是，你们不应该去约个会什么的吗，各自宅家里看书是什么操作？不是很懂你们小情侣。”

顾雨泽慢半拍地意识到，今年的夏天和以往无尽的、渴盼开学和岑泧城见面的暑假有着什么样的不同。

“天气这么热，能去哪里约会？”岑泧城语气颇有几分认真，倒是真的考虑上了约会的事情。

“那倒也是。”孙文伟被建筑间透过来的夕阳光线刺了眼，讪讪低头。

林云开缀在队尾，淡淡道：“游泳啊。”

孙文伟一拍脑袋：“哎对对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诶，我知道一个新开的游泳场，在山里头，环境听说很不错，咱哥儿几个明天去那里游泳吧？”

顾雨泽平常看上去安分守己，有得玩的时候他还是蛮积极的，头一个赞同道：“行啊，去消消火气。”

潘家程比较心细，问他：“我记得你很多年没游过泳了，泳裤泳镜还找得到吗？”

顾雨泽倒是没想那么多，“唔”一声思索了一阵：“应该找得到，但是是很久以前买的，尺寸肯定不合适了……”

几个男孩都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短短一段时间里不光身高往上蹿了很多，四肢也长开了，游泳的装备都得重新置备。

岑泧城打着商量：“缓几天吧，准备好了再去。”

只要人能凑齐，其实无所谓什么时候去，孙文伟随意道：“都行，要不就后天周日，都有空吧？”

除林云开以外的三个人异口同声道：“有。”

孙文伟听着少了个熟悉的清冷声音，看向不吱声的某人：“林少爷？”

作为活动提供者的林云开紧了紧唇，眼角有点抽，孙文伟明知道自己怕水还招自己去游泳，怕不是想让他在池边给他们看东西？

林云开瞪了孙文伟老半天才压下想怼他的冲动，正要开口说“不”，孙文伟似乎读懂了他还未出声的唇型，紧急打断他：“等等！我跟阿烁约好了要带他去游泳的！”

林云开卡了一下，脑子里快速地做着权衡，得出“什么都没有可爱弟弟重要”的结论后，咬咬牙说：“……我去。”

潘家程一句粗犷的吐槽没忍住：“我勒个去。”

刚放学回家的何烁：“阿嚏！阿嚏！阿——嚏！”

何妈摸摸儿子的头：“大热天的，怎么还感冒啦？”

何烁搓搓鼻子，心想哪个坏蛋在议论我？

周日下午，五人外加一小孩来到公交车站，坐公交直抵山脚，走了一段宽敞平整的上山路，很快看到了“川泉泳场”的大招牌。

在入口处买了票，进更衣室前经过一个游泳用具售卖和租借的店铺，孙文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感兴趣的商品，嘱托岑泧城帮他看紧何烁，拉着林云开走了进去。

林云开抵抗着，耐不住孙文伟人高马大把他推着径直往店里走，恼道：“你要干什么？”

孙文伟朝他笑：“给你租个游泳圈。”

林云开一惊：“我不下水的，你疯了？”

孙文伟：“不然喊你来泳池干嘛？泡脚啊？”

孙文伟挑中的是个亮黄色小鸭子充气泳圈，鸭子头憨态可掬，眼睛还是可以活动的，滴溜溜转起来时特别傻，深受小孩子的喜爱。

孙文伟为了说服林云开下泳池，煞费苦心地替他排解忧虑：“只要你戴上它，你就是全泳池最闪亮的那个鸭仔，无论你在茫茫人海的哪个角落我都能找到你，随时随地冲到你身边保护你！”

说得泳池跟沼泽一般危险似的，林云开脸都黑了。

工作人员被孙文伟如此声情并茂的宣读感动，拍着手感慨道：“客人您这吹得比我们这里的销售冠军还好。”

孙文伟谦虚抱拳：“过奖过奖。”

他还打算再临场发挥一段，忽然左右两股蛮力架住他，拖着他飞快地撤离了现场，很快空气里只剩下他不甘心的声嘶力竭：“我还没说完呢，林云开你一定要拿那个小黄鸭啊——啊放开我——”

潘家程一脑门子官司：“你可闭嘴吧啊。”

岑泧城带着何烁留下来收拾残局，他挥挥手让瞠目结舌的工作人员回神，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素蓝色泳圈说：“麻烦您帮我拿这个。”

何烁却扯了扯岑泧城牵住他的手，嫌弃道：“这个好难看，和云开哥哥一点都不搭。”

工作人员拿泳圈的手顿了下，笑着问：“那小弟弟你觉得哪个好看啊？我给你拿。”

何烁雀跃地指着地上斗鸡眼的小黄鸭：“这个好看！”

林云开：“……”

岑泧城忍着笑：“那就这个吧，谢谢。”

耽搁了这一阵，又得帮护何烁换衣服，岑泧城牵着何烁稍晚一些才走出更衣室。刚走到阳光照耀的室外，岑泧城一眼便抓到了人群里背对着出口在等他的顾雨泽。

顾雨泽垂着头，正捣鼓着泳镜的松紧带，他全身上下就只一条黑色的泳裤，衬得没怎么被紫外线荼毒过的肤色更白，在充足的阳光下更是亮得晃眼睛。

他脖子到双肩的弧线、蝶翼似的两片肩胛骨，紧瘦的腰，修长的双腿以及骨感的脚踝……近乎完美的身体无一处不在挑动岑泧城的神经，他的五感都汇聚到了视觉上，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顾雨泽微微汗湿的额发，落在肩头的痣，还有站得久了透着粉红色的脚跟。

岑泧城看得专注，连脚步都停了。

他长久地注视着顾雨泽的身影，直白又不舍，这目光里并没有带上哪怕一丝的**，他纯粹是被眼前少年人的美所吸引住了。

人总是倾向于美的事物，舍不得，不想忘，能多看几眼就多看几眼，要是能把其美妙之处永远篆刻在心上就更好。

这是他喜欢的男孩，岑泧城想把关于顾雨泽的一切都烙印在记忆之中，乃至人生轨迹里。

岑泧城止步的这短暂十几秒，何烁已经挣开他的手向哥哥们跑去，顾雨泽见只有何烁一人出来，抬头朝出口这边望，看到独自伫立的岑泧城，感觉有些奇怪。

岑泧城好像在走神，但又好像不是。

顾雨泽挥挥手，喊了他一声：“泧城！”

岑泧城被他唤回了神游的三魂六魄，终于迈动了停滞的脚步，逐渐靠近的过程中他目光扫过顾雨泽线条分明的喉结和锁骨，后背立刻覆上了一层燥汗。

顾雨泽浑然不知道岑泧城此刻的忍耐，碰了碰他的手背：“阿烁想去娱乐区那边玩滑梯，一起吗？小孩子有点多，会很吵，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先去游泳区那边先游着，等会儿我来找你。”

岑泧城摇摇头：“我跟着你。”说着握了下顾雨泽的手，又很快松开，浅尝辄止地压住了心里的躁动。

川泉游泳场的水引自山泉，很是清澈干净，站在池边朝池里看，一眼能望到池底。泉水清冷，下池的瞬间仿佛从火焰山掉入北冰洋，许多人受不了这么剧烈的温度转变，纷纷围坐池边适应水温。

顾雨泽从这些人身边路过，听到好几个被水冰得吱哇惨叫的人，小声跟岑泧城嘀咕：“有这么夸张吗？”

寻了个人少的地方，顾雨泽试着往池里探了只脚下去，冰凉顺着脚指头冻到头顶，他冷得一哆嗦：“卧槽！”

岑泧城舀了些水往身上洒，适应之后很快下了水，这里池水并不深，堪堪盖到他胸窝的位置。

“下来吧，水里没岸上感觉到的那么冷。”岑泧城走到坐在池边的顾雨泽身前，捞到他浸没在水里的脚，很轻地在水下摩挲。

顾雨泽学着他的样子往身上洒水，适应了半天才颤巍巍地没入水中，确实没有那么冷，泡了一会儿后就舒服了。

顾雨泽以为自己下个水已经足够磨蹭，他没想到隔壁还有个比他更磨蹭的。

孙文伟站在水里，双手打开呈一个环抱的姿势，声音带着疲惫，但还耐心十足：“大少爷，真的没事的，你下来吧。”

林云开脸色有点不太好，套着小黄鸭泳圈一动不动。

何烁学过一轮泳，在水里已经来去自如，他扒着潘家程的手，小大人似地鼓励林云开：“云开哥哥，你下来吧，水里很舒服很凉快，我一定会帮文伟哥哥抓住你的！”

顾雨泽和岑泧城踩着水过来了，听着以为是林云开不会水，跟着鼓励道：“水不深，你可以的。”

孙文伟朝前走了一步，不顾眼前灼眼的阳光，抬起脸认真地看着林云开，温声道：“不要怕它，有我们在。”

面对着围绕自己而立的半个保护圆圈，林云开心脏跳得剧烈，说不上来地动容，因靠近池水而僵硬的四肢渐渐有了知觉。漫长的心理抗争后，他双手撑着地面一用力，一点点地滑进了水里。

冰凉的水顷刻间将他包裹，像拥有森寒鳞片的蛇在攀缠猎物，记忆深处被水死死拉拽不得脱身的恐惧漫了上来，无助和惊慌一瞬间支配了他的大脑，他像小时候一样伸出手，企图抓到一块救命的浮木。

沉陷感戛然而止，小黄鸭泳圈撑起巨大的浮力，稳稳地将林云开架在水面。五只手几乎同时伸过来扶稳了他，潮湿的、温热的、有力的触碰，这是林云开曾经在冰凉渠水中濒临死亡而索求不到的浮木。

“云开哥哥你做到了！”

“太好啦，不可怕的，对吧？”

“很棒。”

几人陆续撤开，放任林云开靠泳圈浮在水面上小幅度地摇晃，孙文伟守在他身边，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去了。

“那我们快去玩滑梯吧，阿烁和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潘家程揽了何烁一把，何烁马上扒住他的肩，搭快艇似的，被潘家程带着往远处游去。

顾雨泽戴上泳镜，刚要游出去，岑泧城碰了碰他的背，问：“你要上来吗？”

“你载得动我吗？”顾雨泽反问。

“试试？”

顾雨泽缓慢地挪到岑泧城背后，双手搭住岑泧城的肩，摸到手感极佳的三角肌，竟有点害羞。

岑泧城戴好泳镜，确认道：“好了吗？”

顾雨泽收缩手臂，把自己尽量贴到岑泧城的背上：“好了。”

岑泧城身子缓缓前倾，朝前蹬出，滑行一小段距离后岑泧城蹬腿踏水，不料伸出去的腿直接踹到了顾雨泽没曲好的脚，两人在水里扑腾一阵，沉船一样飞快地沉了底。

兵荒马乱地从水底钻出来，顾雨泽呛到水，鼻子喉咙辣得生疼，又止不住地想笑。

岑泧城抹掉脸上的水，笑得不行：“你腿太长了，疼吗？”

“不行，我们加在一起太沉了！”

顾雨泽咳着，岑泧城给他顺了几下脊背，等顾雨泽缓得差不多，岑泧城在水里牵过顾雨泽的手，倒退着带他一蹦一蹦地飘了出去。

林云开和孙文伟还在原地没动，林云开扶着孙文伟的手臂，防止自己顺着水流飘远。

等人都走远了，林云开才说：“其实我会游泳，不需要泳圈。”

孙文伟倒没有感到太意外，边戴泳镜边说：“他们几个不知道你怕水，都以为你是不会游泳呢，你最好还是套着别取下来。而且你太久没下水了，泳圈带着我能比较安心些。”

林云开神色微动，片刻后轻轻“嗯”了一声作回应，跟平日里和孙文伟怼来怼去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乖得像只顺毛的兔子。

孙文伟不珍惜乖乖的林云开，做好逃跑准备后嘴欠道：“其实最主要的是，你用这个小黄鸭游泳圈真的是傻、爆、了！”

林云开在水里狠狠地出脚，只踢到孙文伟划过水流惊起的纹路。

林云开被泳圈限制了发挥，根本赶不上他，也不管水里逃窜的人听不听得见，笑骂一声：“孙文伟你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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