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教务处办公室。

岑泧城在进门时扫了一眼门牌，对这简短的六个字眼感到无比陌生。

办公室内陈设很简单，只满足最低限度的办公需求。靠窗的两张办公桌上密密麻麻堆满了纸张书籍，墙角的大籍报刊填满，不留空隙。在这些死气沉沉的物件中，藏着几盆小而健壮的银边兰，给这一乏闷的空间增添仅有的生机。

岑泧城能体会到办公者想借用一些绿植来活跃以及缓和环境气氛的心情，但可惜这里已经被贴上了“办公室”的标签——

严肃、死寂、压抑、不容置喙的单向交谈、无法取胜的博弈。

他站在办公室中央，感觉自己是一只被困在黏液里的胚胎，没有空气，没有呼吸，只有漫无止境的黑暗。

在他身边的顾雨泽也有着相似的心境，他所恐惧的一切，和这场边海城市落的雪一样出现得突兀，不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甚至身处教务处办公室，都还不能给到他充足的真实感。

谭主任坐在缄默的学生面前，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头顶悬着一大团阴云，滋啦呲啦地放着电，是狂风暴雨来临的前兆。

在等待班主任陈星的到来前，他已经先问过一轮话。但两个男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装聋作哑，一声不吭，他再好的脾性都被磨成了火药包，一点就能爆。

谭主任摘了眼镜，揉着发胀的山根，压下心里的不耐和烦躁，深深叹了一口气：“知道学校为什么抓早恋抓这么严格吗？以往发现的那些早恋的学生，无一例外心思完全不放在学习上，成绩下滑得特别严重。你们已经高二，明年就要进入高三，谈恋爱对你们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这道理我想你们自己是很清楚的。”

谭主任停顿了一下，看了岑泧城和顾雨泽一眼，目光说不上是淡漠还是惋惜，“不是我危言耸听啊，你们这样的同性恋，是无法被社会认可和包容，也无法在社会上立足的。你们年轻人就是很容易冲动，对情啊爱啊这些东西一知半解，很容易错把友谊当成爱情，陷得越深越久，伤害就越大，还是趁早分开，这样对双方都好。”

岑泧城在背后攥紧了拳头，想出声辩驳，背后传来的推门的动静阻止了他。

陈星挽着外套站在办公室门口，风尘仆仆，气喘吁吁。他今天本来是被安排去二中听课，刚结束就接到主任的电话，匆忙赶回学校，一路飞奔上楼。

屋里气氛很是凝滞，陈星发现被叫到教务处的竟然是顾雨泽和岑泧城，忽然眼皮一跳，有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谭主任朝着陈星招招手，语气疲惫：“陈老师，进来吧，麻烦你了。”

陈星在两个男孩稍前的位置站定，气息不稳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主任？怎么不在电话里说？”

“不太适合在电话里说。”谭主任重新把眼镜戴上，手指隔空点了点两个男生，直切正题，“你班上这两个学生被我发现有早恋行为，而且还是同性恋。”

陈星脸上闪过一瞬惊讶，但很快冷静下来，只有微皱的眉头能看出他心里的忧虑。

被抓到早恋，无亚于在陌生人面前当众出柜，至亲之人可能都还未知的秘密，就这样被丢在光天白日下接受无谓的指指点点。光是这样想想，陈星就已经遍体寒冷，更不用提两个还未经世事的少年人。陈星不知道在他到来之前主任有没有跟两个孩子说过什么不太好的话，心情又焦虑沉重几分。

在他思虑的片刻，谭主任还在继续说着：“同性恋是一个不正常的行为，在学校里被其他人看见了影响很不好，你们以后要怎么向家里人交代？对得起家里人这么多年的辛苦抚养吗？”

“谭主任，”陈星突然不顾礼节，截断了谭主任的话头“我们现在谈论的问题是他们‘早恋’吧？”

“同性恋这么大的问题你觉得不是问题？”谭主任对陈星的态度非常不满意，说话冲了一些，带着明显火气。

陈星注视着谭主任愤怒的双眼，很清楚自己把他说服的可能性为零，无力的苦痛化为实质在心口蔓延，让他一阵阵地感觉到胸闷。

陈星沉默了片刻，等到双方都稍稍冷静下来，他才开口。

“谭主任，他们早恋是不太好，但我们需要做的只能是引导，而不是扼杀。您可能对同性恋爱有些什么误解，这并不是多么特殊的一件事，它很正常，也很普通，只是有些人需要它，有些人不需要它，这样的区别而已。”

陈星说话时，语调没有明显的起伏，平淡得像是在话无关紧要的日常，但藏在眼镜后的目光异常坚定锐利，站在他身后的仿佛不只有他两个学生，还有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人们，作为他的底气在给他撑腰。

谭主任心想真不愧是师生，连固执抗拒的神色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坐回沙发，曲起食指重重地在木茶几上叩了两下：“你只愿意跟我谈早恋问题，是这个意思吧？那好，学生早恋这种情况教务处都是需要告知学生家长的，你通知一下他们两个人的父母来学校当面谈谈。”

陈星神色一变，不顾对面人的身份，下意识地拒绝：“不行，这绝对不行。”

谭主任提高了声音，不容置喙：“就今晚。”

三人依次走出教务处，一阵寒风沿着深长的走廊呼啸而过，吹得人哆嗦。

陈星走在后面，神色有些疲惫，他阖上门后跟他们道歉：“抱歉，没能替你们处理好。”

岑泧城回头看他，轻轻摇头：“陈老师，谢谢你替我们说话。这不是你能掌控的，不要自责。”

岑泧城拉住身边顾雨泽的手，又冷又僵，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他用大拇指按揉顾雨泽的掌心，心里疼得要死，拿刀去剐他的心都还不至于这么痛。

恋人温暖的体温让顾雨泽感觉到了安心，柔软的触碰让他故作镇定与坚强的盔甲顷刻瓦解，拼尽全力构筑起来的伪装落了一地，顾雨泽这时才发现一片狼藉中的自己其实早已遍体鳞伤。

有什么东西跃出眼眶，落在岑泧城的手上，滑落出一道冰凉湿润的痕迹。等两个人同时意识到那是眼泪，又有好几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链般滚落，濡湿了顾雨泽还未回暖的手心。

顾雨泽愣住了，他头一回知道人还可以这样不经过大脑准许，只凭借本能哭泣。

他茫然怔愣的表情在岑泧城眼里变成了彻底的空白，又哭得突然，岑泧城以为他彻底崩溃了，一下子慌了神。

他看着顾雨泽掉眼泪，无措地将他脸上的泪珠抹掉，自己也红了眼睛：“……雨泽，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什么都没有。你不要怕，我在这里。”

泪水模糊了大部分视线，可顾雨泽依然清楚地看到岑泧城逐渐变红的双眼，一阵强烈的难过霎时攫住了他的喉咙，不断地越收越紧，让他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发狠地抓住岑泧城的袖口，扯出一道道深长的褶皱，用力地摇头：不，我做错了，我让你难过伤心，让你受到伤害了……

顾雨泽知道自己不可以哭，哭是他脆弱的表现，脆弱的自己会让岑泧城担心，他不想让岑泧城担心。可此时的泪水都是他忧虑和恐惧的化身，更多的是对岑泧城的愧欠，它们太多太多了，就像无法被阻拦的溃堤洪水，他只能等它们自己流尽。

顾雨泽看上去哭得很凶，大脑却异常清醒，他咬紧后槽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呜咽的声音。他越是这样克制地哭，岑泧城越是觉得难过。胸腔里烧灼的怒火全熄了，带着火星和余热的灰烬扑簌簌地落在身上，很烫，但他没力气去拍掉。

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岑泧城伸手搭住了顾雨泽的肩。顾雨泽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更用力地拉扯岑泧城的袖口，让岑泧城稍稍能将他作为依靠，同时抬起头来，朝着他露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没事的。”

岑泧城受不了了，一把将顾雨泽带进自己的怀抱，用力地拥抱他，把头埋在他的颈侧给予安慰，也寻求安慰。

他们像受了伤的小动物，紧紧地，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治愈彼此的伤口。

陈星站在稍远处，不忍再看，目光落到外头灰蒙蒙的天上。

雪不再下了，雪花落地后融化的水迹，斑驳在这个寒冷刺骨的严冬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