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悦耳的钢琴声叮叮咚咚响在身边时，顾母正在做今天的晚饭。她快速地把切好的葱丝姜丝和辣椒放到鲈鱼上，端进锅里盖好锅盖，在围裙上拭了把手后拿起桌上的手机接听。

“喂？陈老师？”

电话那头很安静，像是信号不好没听见，顾母试着“喂”了几次，才有个微弱的声音传出来：“妈，是我。”

“哦！”顾母马上听出来是儿子的声音，笑道，“晚饭吃了吗？”

忽然提到晚饭，顾雨泽有点懵，问：“这个时间吃晚饭不会太早吗？”

“这都快六点啦，还早啊。”

顾雨泽扭头看钟，刚才陈星给他手机，建议他比起当着校领导的面出柜，不如考虑一下先跟父母坦白。于是他带着岑泧城来到无人的活动室，反锁好门后，一个人握着手机呆坐着酝酿话语，一坐就是一个钟，自己都没察觉到时间的流动。

顾雨泽满脸诧异，就坐在他身边的岑泧城听得到母子的对话，点头说：“刚才我喊了你两次，你都没有搭理我。”

“抱歉……”顾雨泽扶额，苦恼自己神游的本事又长进了。

顾母笑眯眯地倾听儿子和同学说话，等顾雨泽回归通话，她才继续问：“怎么用你老师的号码打过来了？玩手机的时候被发现没收了吗？”

“不是，呃……”顾雨泽支吾起来，“就是，发生了点事……”

顾母敏锐地感觉到儿子说话情绪不太对，把手机换到另一边耳朵旁：“你没出什么事吧？”

妈妈的心细让顾雨泽有点哽咽，放在膝上的手攥住了裤子布料。岑泧城把手盖到他手背上，动作轻柔地按压，无声地给予他力量。

顾雨泽看向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发颤地对妈妈说：“那个，妈，你跟爸今晚能来学校一趟么？教务处主任要找你们聊聊，我……我也有事情要跟你和爸当面说。”

顾母没有即刻回答，短暂的沉默让顾雨泽紧张得反手把岑泧城握住。他数着急促的心跳，两三秒的等候都足够煎熬。

“好，回头你给我发个时间和见面地点，我们俩准时到。”顾母笑着回答，一点诘问错怪的意思都没有，“那就先这样吧，我这边还要炒盘菜，你快点去吃晚饭哦。”

挂掉电话，顾雨泽有些愣神，岑泧城把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揽过他的肩膀和他抱了一下：“你爸妈都是很温柔的人。”

顾雨泽抬手搭上他的后背，点了点头。

“会没事的。”

“嗯。”

岑泧城放开顾雨泽，起身把陈星的手机放到一旁的桌子上，顾雨泽问他：“你不打电话？”

岑泧城走回顾雨泽身边，蹲下来仰头看他：“要，但我还要点时间想一想怎么说。”

顾雨泽点头：“那我陪你。”

不清楚父母那边会是什么态度，有些话岑泧城不想让顾雨泽听到，于是拒绝了他：“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好了。”

顾雨泽很想坚持陪在岑泧城身边，但他忍了忍，开口变成一声“好”。就像他刚刚呆坐的那一个小时，岑泧城也需要独立的空间和时间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岑泧城站起身，在顾雨泽头上揉了很久，恋恋不舍的。顾雨泽心里又酸又苦，难受得很，单手拽着岑泧城的衣摆，想在他离开前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和岑泧城相处时，有些时候并没有那么多话可讲，这时他们会互相碰碰手臂，勾勾手什么的，以触碰来代替言语传达对对方的关注和喜爱。

于是顾雨泽揽住岑泧城的脖子，仰头在他唇上印了个吻。这个吻所承载的情感，他相信岑泧城会懂。

和顾雨泽分开后，岑泧城一路慢慢地走回教室拿自己的手机。碰上同学问他们下午去哪里了，他就说体育课擅自离席被谭主任抓到，去了趟教务处。

他拿着手机径直去了操场。天已经暗透了，气温很低，风也大，操场的灯没开，周遭一片漆黑，一个人也没有。

岑泧城爬上操场台阶，孤身坐在了最高处，他握着手机看了会儿天际线有些泛白的天空，直到硬冷的金属壳都带上了温度，才拨通了通讯录里一个号码。

第一遍没有接通，对方直接挂了电话。岑泧城过了会儿又拨了一次，这次通了，他先开口说：“岑月泷。”

“真是你。”岑月泷不知道在笑什么，“我忘了存你电话了，还以为垃圾传销的，直接挂了。”

岑泧城现在没有和她抬杠为什么不存家里人联系方式的心情，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无限符号，“跟你说个事。”

“时间宝贵，你长话短说。”

岑泧城把树枝丢开，搓捻指头沾上的灰屑，缓缓地说：“我和雨泽谈恋爱被谭主任发现了，要请家长。”

岑月泷半天没搭话，岑泧城以为她被震住了，给她时间反应。结果没一会儿就听到岑月泷淡淡一句：“就这个？”

岑泧城：“？”

是这件事不够劲爆还是你岑月泷上了大学以后见过太多世面了？

“早知道了，以为自己藏很深是吗？”岑月泷的语调听不出一丁点心绪起伏，还数落起人来，“哪有三天两头就往人家里跑的‘好朋友’？”

“你……”岑泧城很意外，“你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吗？”

岑月泷莫名其妙：“说什么？你是什么性向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句话把岑泧城堵得语塞，岑月泷还是一点没变，蛮横独断又特立独行。岑泧城生气归生气，却也大大松了口气，她这说法是欠揍了点，但至少说明她并不排斥这件事。

在不知流向何处的水流中飘荡太久，岑泧城已经很累了，岑月泷的表态是他精疲力尽之际最及时的一根浮木，让他今天一直绷着的神经能暂时松懈一下。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靠在了背后冰凉的栏杆上，闭上了眼睛。

“姐。”岑泧城轻声说着，从未在岑月泷面前示弱的他此刻的疲惫暴露无遗，“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听着弟弟用摆脱了稚气的成熟嗓音问“该怎么做”，岑月泷忽然有些感慨。

岑泧城自小比同龄人要懂事、沉稳得多，甚至有时候他的一些处事方式，会让她觉得岑泧城才应该是这个家庭里更为年长的孩子。她时常会忘记现在的岑泧城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屁孩，他会有青春期的烦恼和心事，也会遇到凭一己之力无法解决好的事情，他需要找人倾诉，也需要求助于他人。

“你担心的是爸妈会怎么想吗？”岑月泷不知不觉中说话缓和了下来，“他们都是医者，知道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就算一开始接受不了你的性取向，时间长了，也会看淡的。”

岑泧城揉了揉太阳穴：“不只是这个，我还担心雨泽是怎么想的。”

“什么意思？”

岑泧城知道顾雨泽有很长一段时间笼罩在一层阴影下，那是对同性恋群体无形的恶意，它的重量压住了顾雨泽，不让他往前迈出哪怕半步，甚至给了他错误的引导，让他深深隐藏起自己的心意。

直到现在顾雨泽依旧担心这层阴影会罩到岑泧城身上，如今他的噩梦成真，岑泧城怕顾雨泽会自责，会为了不再让他受到伤害而选择离开他。

岑月泷听了他的顾虑，刚软了点的心又变得铁硬，她暗骂一声，冷漠道：“这种事情你直接去问他啊。”

岑泧城知道姐姐肯定已经气急败坏地在心里骂开了，轻笑一声说：“是，你说得对。”

两人都很清楚，岑泧城只不过是害怕问了之后听到顾雨泽肯定的答案，才需要岑月泷“替他”做出询问的决定。

其实岑泧城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需要做什么，只不过，寻求一点家人的认同会让他更有底气和勇气去争取罢了。

岑泧城听完岑月泷的骂骂咧咧，随口问她大学生活怎么样，岑月泷敷衍了几句，嫌弃道：“你以前可不关心这些。”

岑泧城失笑：“说得好像问了你就会说一样。”

似乎又有互掐的先兆，岑月泷果断地截断了聊天：“不聊了，话费挺贵的。”

也差不多该给爸妈去电话，岑泧城说：“那我先挂了。”

“等等。”岑月泷叫住了他，叫完却又觉得想说的话没必要说，他都懂，于是话锋一转吐出一句“酸臭！”，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岑泧城跟姐姐聊过后心情舒畅了很多，不打算跟她计较。他没有再多迟疑，直接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顾雨泽在活动室等了岑泧城一节课的时间，中途去陈星那儿还了手机，吃了个晚饭，还贴心地给岑泧城带了一份。

果不其然，岑泧城怕顾雨泽等久了，联系完爸妈后马上跑回了活动室，根本没想着要去吃饭。

岑泧城坐下来，一边在顾雨泽的监督下解决晚饭，一边给他说情况：“我妈抽不开身，今晚只有我爸会来，他没空在电话里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来得及跟他说明情况，只能等他到学校以后再说了。”

顾雨泽认真听着，适时点了个头，不作声了。

安静快速地吃完饭，两人把活动室收拾了一下，锁好门，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回原班教室，等爸妈到校以后再接他们去教务处。

夜自修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走廊上空无一人，连着一整排活动教室都暗着，对面教学楼通明的白炽灯光从高处泄下来，落到了近处，有些像稀薄的月光。

顾雨泽走在岑泧城前头，发顶落了些银白的光，染白了几缕发丝，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岑泧城盯着那几缕白发看，看着看着，脚步一滞。

他忽然朝前快走了几步，紧紧拉住了顾雨泽的手。顾雨泽停下来回头看他，左侧脸被光照得发亮，有些苍白，有点不真实。

“怎么了？”顾雨泽柔声问。

岑泧城刚才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走在自己跟前的是已经头发斑白的顾雨泽，他很快就要离去，再也触碰不到。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荒唐的幻觉，却还是心跳加快，心慌不已。过分的惊慌甚至让他忘了表情管理，无端的悲伤和恐惧像水潮一样，从那往日平静的湖水中漫上了浅滩。

岑泧城艰涩地看着顾雨泽，声音嘶哑，带着微弱的气音：“一起变老的承诺，还作数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