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三年级的时候，顾雨泽发现自己对岑泧城有着不同寻常的好感，在那之后他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这样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时顾雨泽年纪还小，生活的空间也没有大到能让他接触到同性恋爱相关的事情，他凭着仅有的七八年成长经历，判断自己应该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觉得自己是满园花朵之中长歪的一株，为了不被当成异类剔除，只能在角落里蜷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压低存在感。

升入初中后，父母允许他使用书房的电脑查资料，每当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顾雨泽就会扑到笨重的电子屏幕前，提起两百分的专注，一百分用在全神贯注倾听父母归家的动静上，另外一百分则急切又好奇地扎进数据的洪流里，在互联网里窥探一方隐秘的小角。

在网络里，顾雨泽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们跟他一样喜欢着相同性别的人，他并不是多么特殊的一个，这让他有了一些抱团取暖的安心。

他想了解更多，却在深入之后看到了一些真实而又鲜血淋漓的故事。现实残酷的棱角冰冷又坚硬，上面是斑驳的血迹和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畏缩了，自我怀疑的种子深深扎根进的心里，把暗恋的小花挤到了最最阴暗偏僻的角落，不见天日。

顾雨泽消沉了一段时间，心里天人交战。理智厉声警告他，你这是不对的，会伤害到自己，伤害到喜欢的人；感性却一遍遍地哭诉，可你就是喜欢他啊。

直到顾雨泽又一次通过网络，看到炽热不服输的真心，听到微弱却从未停止的声援，那些陌生又亲切的人拉着他的手去触碰现实壁垒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让他知道原来疤痕背后还有着坚强温馨的柔软的印记。

硬币的真反面顾雨泽都见识过了，他站在两面相交的界线上，眼前不再是迷雾一片，他开始逐渐接纳有些与众不同的自己。

这之后顾雨泽花了很多时间才把小花从阴影处移栽到阳光里生长，又花了很多时间把它呵护到最漂亮的模样，带到岑泧城面前。

每一朵漂亮的花儿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尽心呵护和风雨吹打，顾雨泽深知自己是幸运的，没有遭受过太大的摧折，但他不知道岑泧城是否做好了和自己经历未来风雨的准备？

那天晚上岑泧城的告白，日后顾雨泽想起来依旧有种做梦的感觉，太突然，太不真实了。若不是这之后岑泧城种种充满爱意的表达，顾雨泽真的会觉得那就是个妄想的梦境也说不定。

谭主任说的话虽然刺耳，但他说的对，大环境下的压迫还有至亲之人的反对，都是面前横着的一把把利刃，随时可能落下来强行斩断他们的感情连系。

岑泧城是否已经看清了前路的困难，是否已经有决心面对未来的煎熬，顾雨泽心里没有底。他害怕岑泧城会动摇，会在某一天突然跟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换作以前，顾雨泽即便再痛心不舍也会说好，因为喜欢。但现在，他再自责难受也不想放岑泧城离开了，因为太喜欢。

银色微光照不到的墙角阴影里，两个模糊的人影相拥而吻。

顾雨泽从未如此主动过，他推压岑泧城把他抵上墙面，不由分说地吻上去，撬开他的牙关，舔舐温热潮湿的口腔**和舌头。

岑泧城有一瞬的失神，如同他离开前读懂了顾雨泽给的吻，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顾雨泽所给予的答案。

汹涌的湖波歇了下去，继而荡起了柔软的涟漪，一圈漫过一圈，掩盖掉一场虚惊。

岑泧城缓缓搂住顾雨泽的肩背，和他贴得更近，似乎不够，又紧紧地收拢手臂，直到隔着厚实的衣物也能听到顾雨泽纷繁的心跳才罢休。

他侧过头，纵容顾雨泽掠夺氧气，汲取体温，以及满溢的爱。

顾雨泽气息不稳地退出来，转而吮咬岑泧城微张的唇瓣，吻至嘴角，忽然尝到点咸涩的味道。

他猛地顿住，想抬头去看岑泧城的脸，却被岑泧城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岑泧城按住顾雨泽的后颈，再一次和他接吻。他的动作很轻很慢，舌尖小心翼翼地往前勾探，直至两舌相贴，温柔缠绵地纠缠在一起。

他们在夹带着泪水滋味的亲吻里，都尝到了一点失而复得的酸涩和甘甜。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谁都不舍得先放手，最后是岑泧城怕顾雨泽呼吸困难，主动退了开来。

顾雨泽的耳根面颊上都烧着红潮，他被吻得有点乱，停下来后还一点点凑到岑泧城唇边，是索吻的意味。

岑泧城抬手抵在了自己和顾雨泽的嘴唇中间，顾雨泽吻到温热的指腹，茫然地退开，抬眼看向岑泧城。

岑泧城下睫毛上还有些湿润，但眼里已满是笑意，他浅浅地笑着说：“先回答我的问题。”

顾雨泽固执地拨开岑泧城的手，在他脸颊上贴了一下，佯装不满道：“明明是你在大榕树下先许诺的，该是我问你作不作数才对。”

岑泧城把手下移到顾雨泽腰上，把人往自己的方向又拉了一点，下巴隔在他的肩上，叹息了一声：“没办法，我太害怕你因为这事自责，会为了不让我受到伤害主动离开，丢下我一个人。”

原来岑泧城也会害怕吗？顾雨泽靠着恋人的肩膀，缓缓闭起眼睛把潜藏的哭意压下去，故作轻松地说：“我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你，怎么舍得把你丢了？害怕被丢下的人是我才对。”

岑泧城抬起身和顾雨泽面对面，轻轻揉捏他的耳垂，想了想说：“你担心我没有做好和你谈恋爱的准备，是吗？”

顾雨泽有点意外地点了点头，反应了一下，又猛地摇头：“不是那个意思。”

岑泧城笑着再次把他搂住：“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那天晚上我确实有些心急，想着要让你快点知道，就匆匆忙忙地去找你了，让你错认为是一时兴起了，对吗？其实去你家之前，我在学校附近的跨江大桥上吹了一阵子冷风，大脑很清醒地在考虑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表白，我和你的未来会是怎样的。虽然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被人发现，还被迫出柜，但是未来要面对什么，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岑泧城摸索到顾雨泽的右手，拉拽到自己左心口的位置，双手紧紧按在上面，目光深沉又动情：“雨泽，我跟你谈恋爱是认真的。总是一帆风顺的话那就不是生活了，我愿意一生与你同舟共济。”

八点半是谭主任约见家长的时间，顾母和顾父提前半小时到了学校。

岑泧城陪顾雨泽去接人，离着校门口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岑泧城停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角落里，默默地注视顾雨泽朝父母走去。

因为是来见校领导的，顾母和顾父穿得都比较正式，顾雨泽平常看爸妈吊儿郎当不正经惯了，竟有些不太习惯。

“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也不围围巾，脸都冻红了。”顾母看见了儿子，马上迎过来嘘寒问暖。

顾父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指着顾母对顾雨泽龇牙咧嘴道：“你妈偏心偏大发了，我出门前一件厚衣服没穿，她问都不问。”

顾母好笑道：“冻不死你。”

顾雨泽没吭声，也没笑，他现在很紧张。

俩大人本来还打算活跃一下气氛，没活跃成功，静默了一会儿后，顾母问儿子：“直接去教务处，还是想先聊聊？”

顾雨泽回头看了一眼来时路上的阴影，他知道岑泧城就站在黑暗中注视他，支撑他。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垂头，直视妈妈的眼睛：“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说。我、我和岑泧城在谈恋爱，谈了快半年了。”

顾母愣了一下：“嗯？”顾父的神色则变得有些怪异了。

他们俩面面相觑，又盯着顾雨泽看了半天，看得顾雨泽半颗心都已经吊在悬崖边上，就差自己受不住了往下蹦。

顾父忽然把顾母往远离顾雨泽的方向揽，手指对着顾雨泽打了好几个圈圈，说：“我和你妈说点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顾雨泽：“……”

岑泧城接了父亲一个可能会迟到的通知电话，再抬头去看校门口，发现只剩下顾雨泽孤零零一个人，连忙跑到他身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叔叔阿姨怎么了？”

顾雨泽很懵，诚实地摇摇头。他看着不远处把脑袋抵在一块儿说小话的父母，心想刚才老爸还有空讲玩笑话，犹豫道：“应该大概姑且算是没问题……吧？”

顾雨泽和岑泧城没说几句话，爸妈就走回来了。顾母边走边跟顾父唠叨着什么，还拍了好几下他的肩背，力道看着像打闹，两个孩子更茫然了。

见着了岑泧城，顾母热情地打起招呼：“小岑啊，好久不见啦，什么时候有空再来我们家玩啊？”

岑泧城拿不准顾妈妈这是什么态度，愣了两秒才应：“嗯……阿姨好，叔叔好。”

顾母“哎呀”一声：“叫叔叔阿姨多生分。”旋即被顾父在后腰上戳了一把：“你别吓着孩子！”

岑泧城确实有点吓到，他下意识退后半步，说话更加生分了：“阿姨您这是……”

顾母笑眯眯地看着他和顾雨泽：“儿子你可以啊，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

顾雨泽双眼微微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们……这就接受了？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呀，我们没有那么保守，你想和谁谈恋爱那是你的自由。”顾母和蔼地笑着，“我和你爸要求不高，你开心健康地好好生活，这样就足够了。”

顾父站在顾母身后，轻轻咳了一声：“我有个同事的女儿对象也是同性，家里闹得很不愉快，我不想我们家也变成那样。同性恋的路已经很难了，做父母的，不能再给孩子添堵了不是。”

顾雨泽缓过神来，激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攥着岑泧城的袖口小频率地往下拉拽，眼眶又红了。

岑泧城松了好大一口气，轻松愉悦的神色漫上有些泛红的脸颊，这才让他看上去像个青涩的孩子。他拍拍顾雨泽的手背，对顾家父母真诚道：“谢谢叔叔阿姨。”

“该谢谢你才是，谢谢你愿意陪着雨泽。”顾母挽住了爱人的手臂，他们相爱这么多年，知道身边有人陪伴带来的温馨和心安是多么无可取代。

顾父扶了扶眼镜，目光柔和地看着两个孩子，欣慰道：“要互相照顾啊。”

岑泧城勾住顾雨泽抓他袖口的手，十指相扣地握住。顾雨泽红着眼睛看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我们知道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