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的风大了起来,吹得两边的绿化草丛唦唦地响,没穿厚衣服的顾父缩着脖子跺起了脚。岑泧城让顾雨泽先带爸妈进校,自己在门口多等一下,看看父亲会不会准时到。
离八点半还有三分钟的时候,岑泧城还是没等到人,自己先去了教务处。他在办公室门口定了定神,叩响门板,听到应允后推门走进,扑面而来的是屋内闷得燥热、依旧令他感到无比窒息压抑的气息。他真的不太想踏入这里。
顾家三口和陈星都已经到场,听到动静齐齐冲他望过来,几道目光如有实质,像暖流般涔涔地把岑泧城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岑泧城朝前迈出的步伐突然轻松了很多,甚至让他有力气正视下午咄咄逼人质问他们的谭主任。
谭主任见只有他一个人进来,问道:“你爸妈呢?”
岑泧城没在空椅子上坐下,径直站在坐着的顾雨泽背后,应道:“我爸会过来,他医院工作比较忙,得晚一些才到。”
谭主任点点头,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是医生啊”。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润嗓,再放下杯子时,已然换上一副严肃凝重的表情。
在开口解释情况之前,谭主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宛如接下来要预告一个世界末日的消息,屋里本就停滞的空气在他的欲言又止下愈发闭塞。就在他自以为已经把气氛推到极致,可以开口告知家长这件宛如晴天霹雳的大事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仓促的敲门声。
谭主任即将出口的话一个急刹车吞回肚子里,还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腹诽是谁这么不合时宜,抬头就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推开门走进来。
来人身着深色毛衣和笔挺西裤,搭了件长款大衣,拎着个公文包,似乎是刚从工作岗位上撤下,长时间累积的疲劳还堆在脸上没有消散,使得他本就深刻锐利的五官线条更为冷峻,视线也随之变得凌冽。他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人,除了俩小孩,在场的大人们无一例外都感觉到一阵令人胆寒的冷风攀上后背。
岑泧城转过身,喊了一声:“爸。”
岑父淡淡打量他一眼,这就算是招呼过。他认出了办公室里的陈星和顾雨泽,推测顾雨泽左右两边是他的父母,不由得心下生出几分困惑和疑虑,雨泽是和岑泧城一起做了些什么,以至于双双被请家长?
岑父心下思忖,情绪却一点没外露,面色如常地走上前去,同站起来迎接他的谭主任握手。
顾父瞅着这个表情冰似的男人,贴到顾雨泽身边嚼耳根:“你不是说小岑他爸爸还挺和蔼可亲的么?我怎么觉得他很凶,不好相处。”
顾雨泽回想起那次去岑泧城家吃火锅,岑爸爸在车上给他糖吃,在厨房偷偷观察他,吃饭时还老给他夹菜,不禁笑了笑,歪着脑袋回答说:“是挺和蔼可亲的啊。”
顾父沉默了几秒,缓缓坐直起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可不能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知道了吗?”
顾雨泽诧异地捶了老爸一拳头:“???”
站在他们身后的岑泧城听见他们在聊什么,无奈地笑了笑。
谭主任笑容满面地和岑父客套了几句,请他先坐下来喝杯茶,歇一歇再谈正事。岑父在谭主任对面的空位坐下,把站在稍远些的岑泧城喊到身边。
顾雨泽回头看了岑泧城一眼,岑泧城悄悄拂了下他的后脑勺,随后乖顺地走过去,在父亲的左手边坐下来。
谭主任心想终于可以开始聊正事了,正欲开口,岑父却问起儿子话来:“你先说说看怎么回事。”
谭主任再次急刹车,表情抽搐了一瞬,勉强恢复镇定。
岑泧城平稳呼吸,侧身和父亲平视。他不记得上一次和父亲这样面对面坐下来说说话是什么时候了,记忆里父亲年轻的容貌被此刻目光所及之处的一道道细小皱纹盖过,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没怎么留意到的时候,父亲慢慢变老了。
相比渐老的容颜,父亲的双眼倒还很是清明,没有随时间的流逝划上刻痕,变得浑浊无神。他的注视像大理石一般直白,肉眼无法看清那冷硬石头背后一丝的情绪,不熟悉他的人会产生一种疏远的冷漠感,岑泧城却能感受到几乎微不可查的,来自父亲对儿子的关怀。
岑泧城忽然轻轻地笑了,岑父不问,只是催他别浪费时间。
“我谈恋爱了。”岑泧城说。
岑父点点头,稍微瞥了一眼那头欲言又止的谭主任:“叫家长是因为早恋?”
岑泧城点头:“是。”
岑父说:“这有什么。是功课落下了?”
陈星插话道:“没有,泧城最近一次月考还在年级前五。”
岑父又点点头:“那还有什么问题?”
岑泧城顿了顿,开口说:“跟我谈恋爱的是雨泽。”
岑父:“……”
他愣了两三秒,视线很快扫到顾雨泽身上,不乏震惊的审视和探究。顾雨泽刚才还在说人家和蔼可亲,现在立马体验到了如寒流过境般的极寒,猛地打了个哆嗦,吓得慌张站起:“叔、叔叔……”
岑泧城也马上跟着站起来,挡住父亲盯着顾雨泽的视线:“爸!”
岑父缓缓起身,面色不佳地朝岑泧城压去一步,岑泧城立刻感觉到巨大的压迫力兜头而下,他咬牙忍住了后退的本能,坚决地挡在顾雨泽身前。
情况急转而下,一屋子大人反应过来,陆陆续续站起身。陈星脑子里警铃大作,他怕岑父一时冲动做出什么,飞速绕过椅子拦在父子俩中间,劝解道:“岑先生你别激动,坐下好好聊一聊。”
顾父也大步上前,把岑泧城护在身后,面带微笑地看着脸黑的男人,语气缓和地说:“陈老师说得对,孩子都这么大了,听听他们的想法,好好跟他们聊一聊,不是什么坏事,是吧?”
岑泧城稍稍往后退,被顾雨泽捞住了手掌握住。顾雨泽把岑泧城拉到自己和妈妈身边,低声劝慰:“没事的,有我们在。”
这边在滔滔不绝地开导,那边在窸窸窣窣地安慰,谭主任站在一旁跟个外星人一样格格不入,可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站边上抹冷汗还能干什么,心里疯狂咆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陈星和顾父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还互相接茬,岑父在被左右夹攻,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产生了自己又回到满是儿童的医院走道里的错觉,顿时头疼得厉害,脸上浮现出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狰狞表情。对面二人被他的表情猛地镇住,齐齐止住声音,办公室里倏然沉寂下来。
寂静是谈崩的信号,岑泧城警觉地望向朝他走来的父亲。顾雨泽拦在父子俩之间,不顾岑泧城的劝阻,不肯退让一步。他压着声音对岑父说:“在您完全冷静下来之前不要接近他。”
岑父脚步一顿,停在了顾雨泽面前两三步远的地方。他看得出来顾雨泽只是在强装镇定,但他为了岑泧城却可以变得毫不畏惧。
越过顾雨泽的肩膀,岑父看到儿子挣扎又动容的眼神,看到两个孩子紧紧交握的手,心里很不好受。他深深叹了口气,垂下头揉捏肿胀生疼的太阳穴,半天没说话。半晌,他再次看向岑泧城,表情依然紧绷,好像宣告世界末日的使者从谭主任变成了他。
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岑父冷漠地开口:“我不能接受你是同性恋。”
顾父马上试着挽救:“岑爸爸,同性恋这个事情啊我们还是先聊一下再……”
“我很清楚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不需要再跟您深入探讨了。”岑父打断他的话,一副完全不接受反驳意见的态度,“我知道它不是病,没什么不正常的。可这和我不能接受我儿子是同性恋并不相违背。”
顾父被顶了回来,不知道怎么说好,叹息一声:“诶……”
父亲的反应完全在岑泧城的预料之内,他并不感到多么意外,几乎立刻接受了现实。像顾雨泽一样拥有开明家长的家庭屈指可数,反对和为难才是同性恋者出柜的基调。
岑泧城按了按顾雨泽的肩膀,从他身后走出来,走到父亲面前。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是拦在他对顾雨泽所作的承诺面前的第一道坎,也是他很重要的家人所布下的诘难。他不能躲在任何人背后,他一定得亲自面对。
“爸。”岑泧城直视着父亲情绪混杂的双眼,尽管很紧张,额角冒汗,他还是尽量平静地把真心话说出来,“我能理解你不接受,但我不会因为你和妈不认同就和雨泽分开,他已经是我生命里无可剥离的一部分了,我离不开他。”
“谁要你跟他分开了?”岑父睨了儿子一眼,语气变重了,“你妈不在场,你别替她表态,也别替我做打算,我没心思逼你们去生离死别。”
一番话把岑泧城说得有些混乱,他茫然道:“可你刚不是不接受我是同性恋?”
岑父略带烦躁地扯松衬衫领口:“我不能接受你是同性恋,跟我接受你和顾雨泽谈恋爱有矛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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