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办公室陷入一片难以言喻的死寂。

岑父语出惊人，逻辑清奇，饶是已经见识过诸多奇葩家长的陈星和谭主任，都没遇到过像他这样如此“双标”的。

岑泧城眉宇间满是疑惑，完全无法理解父亲说的话，紧锁眉头问道：“什么意思？”

岑父瞪他一眼，就好像在嗔怪他理解能力怎么那么差，居然还得亲自解释一下才能懂。

“你把雨泽带回家吃饭那天我挺吃惊的，以前你从没有把朋友带回家过，甚至还留人过夜，我想你是交到一个很好的朋友了。”岑父看了眼顾雨泽，眼神柔和了一些，“雨泽是个很好的孩子，礼貌乖巧，懂得关照别人。他身上有着我们家所欠缺的一些东西，他来家里后，我能感觉到这个空间里的某些缺洞被填补上了一样，它变得更像一个‘家’所该有的样子。”

顾雨泽听得吃惊，红着耳朵连连摆手：“叔叔我、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

岑父没有回答，只是勾了勾嘴角，露出今晚第一个算得上笑容的表情。

“雨泽这样讨喜，任谁都会对他有好感，我也不例外。你会喜欢上雨泽我不觉得意外，甚至觉得，”岑父稍微顿了一下，眼神微不可察地闪动几分，“甚至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我相信雨泽能够给予你我们家没有给够你的任何东西，那些能让你发自内心感到快乐的东西。这会让你往更好的方向走，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拦你变得更好？”

岑泧城直直地看着父亲，无甚反应。岑父以为他还不明白，又说：“比起‘你喜欢的是同性’，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你喜欢的人是顾雨泽’。很难理解吗？”

陈星提着心旁听良久，听到这番话如释重负，喃喃道：“就是喜欢的恰好是这个人，无关性别。”

岑泧城其实早就听明白了，只是震惊得不知要如何作出反应。他看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相隔的迷雾逐渐消弭，看到父亲身上的坚冰在一点点地化冻，凌冽寒气自他周身破碎、剥落，洋洋洒洒地消亡。那些不近人情的刻薄统统从他脸上消失，温和的曲线代替了分明的棱角，犹如春水化冻，万物明朗。

他忽然朝父亲走去，不发一语地将与自己一般高大的男人紧紧搂住。他太难用语言诉说自己现在的所思所想，只好将一切虽不言而喻的情绪化为一个拥抱，无言地传达莫大的感激。

掌下的身躯没有想象中那么有力，甚至说是有些单薄的。他闻到衣领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肩头夜归的风息，还有一缕独属于家人的熟悉的味道。

岑父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几分，这是岑泧城长大成人后第一次主动拥抱，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让他有些惊讶和不自在，更是非常受宠若惊。

不过他很快就放松下来，伸手在儿子硬朗的肩背上拍了拍，心里感慨着今晚所发生的一切——有好事，也有坏事。不，说是坏事，其实也并没有糟糕到哪里去。

陈兴康老校长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父子相拥的温情一幕。他站在办公室门口，背着手无声观望了一会儿，把已经发现他到来的谭主任叫到身边。

谭主任见了他宛如见到救星，噔噔噔就跑过来了：“校长，您来了！”

陈兴康问他：“老谭，这是怎么啦？”

谭主任脸上挂满了无语和疲惫，他飞快地将事情经过了，完了双手一摊，无奈又烦恼地说：“现在双方家长都觉得两个小孩子搞同性恋没问题，这成何体统！”

陈兴康脸上笑眯眯的，云淡风轻地说：“年轻人嘛，谈个恋爱发散发散青春活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上次那两个早恋的孩子，你不也就是教育一下不要太耽搁学习就过了吗，没见你这么上心呀。”

谭主任一时语塞，伸手抹掉鼻尖上沁出的汗水，底气不足地应道：“那、那不是和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嘛。”

陈兴康语气无异地反问：“哪里不一样？”

谭主任忽然感觉有股寒流窜上脊背，激得他后背直冒冷汗，喉头发紧，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陈兴康不再看他，不引人注目地把陈星招过来，低声对谭主任说：“现在的孩子们，有很多我们这些老骨头没法理解的、几乎全新的生活方式。在我们的度量标准下，他们做的一些事堪称荒唐无稽，但那可能正是孩子们生存于世的必需品。这个时候，还能说他们是错的，我们才是对的吗？”

他的话音正好落在陈星接近到能听见他说话声的距离，年轻教师恭敬地向领导问好，眼睛余光留意到谭主任面色有些发青。

陈兴康看着陈星温和地说：“陈老师辛苦，大致情况谭主任已经跟我说过了，他很担心孩子们的学习会因此受到影响。”

校长在给谭主任找一个避重就轻的台阶下，陈星心领：“这个您不用担心，他们都是很懂分寸的孩子，泧城的成绩一直以来都非常稳定，雨泽也在慢慢进步，基本稳定在班级中上游水平，两个人的学习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谭主任的顾虑有一定的道理，我已经跟他们聊过这个问题，提醒过他们不要本末倒置了。”

“那就好。”陈兴康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快地把话题引回谭主任身上，“谭主任你看，既然已经劝说过早恋的危害性，也确认了他们的学习情况，那这件事是不是可以宣布告一段落了呢？”

谭主任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苦笑道：“那是自然，陈校长。”说完他便脚步沉重地走开了。

陈兴康看着谭主任颓唐离去的背影，轻轻“哎呀”一声，对陈星眨了眨眼睛，问道：“我是不是太欺负他了？”

陈星很想笑，强忍着表情说：“您哪里的话。”

第二节夜自修的上课铃叮铃铃地打响，清脆地回荡在略显空荡的校园内。

三位家长随着陈星先后走出教务处，凑在一块儿聊着孩子的话题。顾雨泽和岑泧城则落在人群最后，打算把父母送到校门口再回教室去。

楼道里有几个匆忙赶着回班的学生路过，有两个女生把顾雨泽和岑泧城认了出来，惊讶的议论声自头顶的楼梯隐隐传出。

顾雨泽朝楼梯上面瞥了一眼，觉得有些累，暂时不想去思考事情，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脚下。他尝试将自己的步调和岑泧城的同步起来，完成这个小任务后微微勾着嘴角乐了一阵。

岑泧城不知道他在傻乐什么，但人会笑了，说明顾雨泽的心情在好转，他也跟着笑了笑。

从楼梯间拐入一楼大厅时，有个急着上楼的学生路都不看就冲进来，险些和打头的岑父撞个满怀。那学生哎哟一声紧急刹车，倒退几步堪堪站稳，慌慌张张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声音很耳熟，顾雨泽一惊，猛地抬头。岑泧城小声说：“是周博。”

“咦，陈老师？”周博稳住身形后就看到了岑父背后的班主任，连忙打了声招呼。

陈星顿了顿，问道：“都打铃那么久了，你怎么还没回教室？”

周博以为陈星要记他的过，赶忙双手合十说道：“我马上就回了！”

周博快速扫了一眼陈星身边几个陌生的大人，莫名觉得有点眼熟，但他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回教室，就没多想。他借道闪入楼梯间，结果迎面碰上了杵在大人们身后的顾雨泽和岑泧城，顿时惊讶道：“咦，你俩咋在这儿呢？”

楼梯间就那么点地方，根本无处可以回避，顾雨泽卡了下壳才说：“呃……就路过，路

过。”

岑泧城怕周博问太多，马上接了话头：“你去小卖部了？”

周博嘿嘿一笑，挠着蓬松的卷发说：“嗯，想给朋友买个礼物，挑着挑着就把时间给忘了。诶，都打铃了，你们下楼还要去哪里啊？不对，你们上节课怎么没回——”

岑泧城眼皮一跳，抢先周博一步说：“你是去给晓淳挑礼物吗？”

“——唔？你咋知道？”谈及王晓淳，周博一瞬间就把自己要问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对了，正想找你们俩问问看呢！你们之前和王晓淳同过班是吧，知道她喜欢什么吗？不知道的话，有没有可以问的人啊，帮我问问或者介绍给我认识，我自己去问也行！”

岑泧城说：“回去跟你说。追到手了就请喝饮料。”

周博愉悦得像只快乐的小鸟，越过他们走上楼梯，两三步蹦到最顶的平台上，爽朗道：“那是当然，想喝什么随便说！那我回教室等你们啊。”

顾雨泽暗自松了口气，感谢晓淳救命之恩。

等周博上楼的脚步声听不到了，顾母把顾雨泽拉到身边，不太安心地询问道：“这位同学不会说你们什么闲话吧？”

顾雨泽拉过妈妈的手，轻轻摇头说：“妈，他是周博，就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小卷毛，还记得吗？他人很好，就算他知道了也没关系，他不会到处说的。”

顾母还是不放心：“可是你们一晚上都没在教室待着，同学肯定会多想吧？”

回想起刚刚楼道里那两个议论的女生，想必再过几天大家都会知道顾雨泽和岑泧城一起被叫了家长吧。顾雨泽抿着嘴唇陷入思索，他其实还没想好要怎么应对，但他不想让妈妈担心，最后还是撒了个小谎：“没事的，我们应付得过来，不用太担心啦。”

陈星一早就考虑到了这个情况，及时给家长们发了颗定心丸：“学校有时会单独邀请优秀学生的家长来学校做访问和交流，雨泽和泧城这段时间在辩论上的表现很棒，只要这样解释，就不会有太大的疏漏。”

顾母点点头，释然一笑：“陈老师这么说，那我就放心啦。”

陈星笑了笑：“应该的。”

把家长送到校门口的半途，陈星手机来了个电话，他和众人打过招呼，回避到别的地方去接。

岑父要去医院接岑母回家，去地下停车场取了车后，没有多作停留就走了。

顾父去取车时，顾母就拉着顾雨泽和岑泧城在校门口说话，一说就说了好久，直到顾父等得受不了了才暂停。

临别前，顾母趴在车窗上千叮万嘱：“小岑改天一定来我们家坐坐啊，我还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顾雨泽听得脸热，催他爸快点把车窗升上去：“哎呀妈，你八卦起来没完没了的，吓到泧城了！”

岑泧城笑着应允：“知道了阿姨，有空就过去。”

顾父摁下了车里的按键：“可以了啊，再聊我要被冻成冰棍了。你俩快回教室吧啊！”

车窗一点点升起，顾父顾母和蔼的笑容消失在反光的玻璃后，车子缓缓地汇入夜晚并不繁密的车流，消失在被遮挡的道路尽头。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身心的消耗都很大，目送爸妈离开后，顾雨泽立刻感觉浑身卸了劲一般疲乏，眼皮打起架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岑泧城见他困乏，搀住他一侧的手臂：“累了？在教室里睡一会儿吧。”

顾雨泽忽然很不想回教室去，拉住岑泧城的衣摆扯了扯，摇摇头说：“不想回教室。我们去图书馆门口坐会儿吧。”

顾雨泽没穿特别暖和的衣服，岑泧城并不想让他在室

外冻着，商量道：“外面太冷，你不想回教室的话去我宿舍也行。”

顾雨泽难得固执一回：“不要，我想和你单独在图书馆门口待一会儿。”

岑泧城看着他强撑清醒的表情，最后心软道：“好吧，只能一会儿。”

今晚天空有云，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图书馆门前的照明灯不知是坏了还是没打开，四周被一片浓郁的黑暗和寂静包裹着。若不用心去细看，很难发现有两个人大冷天地坐在图书馆门口发呆。

顾雨泽双手抱膝挤在岑泧城右边，脑袋搁在自己的左臂上，就这么打起了瞌睡。岑泧城怕他真在外面睡过去，时不时跟他说几句话，强制顾雨泽要回答他，权当提神醒脑。

顾雨泽起初还能连贯地回应几句话，说着说着就只会“嗯啊哦”了。岑泧城感觉他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不得已倾身撞了他一下，“别睡着啊。”

顾雨泽被撞醒，闷哼一声表达不满，头换了只手枕着，声音闷在布料里，听上去软得像是在无意识地撒娇：“就睡一会儿……”

“不行。”岑泧城又轻轻撞了他一下，“先说好，我可不负责把你抱回去。”

顾雨泽迷迷糊糊地闷声回应：“你又抱不动我。”

岑泧城盯着顾雨泽看了半天，心想他这是真不清醒还是装作不清醒，怎么尽说些挑战他定力的话。

内心争斗了一阵，岑泧城暗暗叹气，伸手搂住了顾雨泽的腰，凑到他耳边低声问：“抱不抱得动，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吗。”

他的话越过耳膜直击大脑，把顾雨泽刺激得一下子清醒了半分，他抬头看过去，又猝不及防撞进一片温柔的湖水。

即便没有光源，那湖面上依旧闪烁着熠熠的细小光亮，像是天上的星星都抵挡不住岑泧城的吸引力，纷纷跌落在那映射着夜空的柔水里。

距离太近，嘴唇几乎相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恐哪怕一丝温热的气息会令气氛失衡。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两个人在各自加重的心跳声中闭上眼睛，试探着触碰，舔舐，再到唇齿相依，任由对方的气息在身上游弋，融汇成一道炽热的浪潮，不断地冲刷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夜色愈发浓郁，掩藏起小角落里恣意飘散的情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