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娘家人

卯初的钟声隐隐传来，明湛睁开眼睛，就瞧见母亲赵荣妃坐在床边抽烟，红肿着眼睛笑道：“懒人不出门，出门就遇风和雨。”

原来外面开始下雨了。

明湛嘴角上扬：“人家睡个觉，有人在一旁吞云吐雾的，把龙王爷招来了。

“那是，我儿子搂着媳妇睡觉，我能不过来参观一下么？”

母子俩开着玩笑，把离愁排解，还带上高小怜，高小怜只是哑巴，又不是聋子，被吵醒了，只好趴在床上装死……

她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跑到明湛被窝里来了，或许是求生欲太强……

看见明湛下地穿拖鞋，准备沐浴更衣，她也屁颠屁颠地跟上。

听见赵荣妃说：“儿子，外面雨实在太大了，五十年难遇，明天再走吧？”

她跑去踩着凳子趴交窗上瞧，哈！外面微雨，甚至很舒服，赵荣妃娘娘好可爱，在跟儿子撒娇啦！

赵荣妃去忙活早膳。

洗漱完毕，高小怜听见明湛命人把夜明珠床帐装到马车上，他居然还记得自己说想把星星带走的戏言……那他记不记得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求你了，别杀我，让我活到九十八……

重生后，高小怜觉得自己太贪生怕死了，一点儿骨气也没有了……自己鄙视自己。

鄙视个鬼呀，瞧瞧花厅里的一桌子美食！打死她也不想死……

囊括了上京所有的特色吃食：鸭血粉汤，牛肉锅贴，干状元豆，桂花鸭 ，五色虾饺，汤汁小笼包 ，咸水鸭，糟鹅等等……

一个大长桌上摆得满满的，高小怜都要哭了，这不是最后一顿吧？

赵荣妃和明湛的舅舅二人并排坐着抽烟杆，烟雾缭绕，就像两个萨满……

明湛舅舅和蔼地说：外甥媳妇啊，多吃点儿豆花，舅亲手做的。

一个侍女恭恭敬敬端过来一碗，高小怜拿着小勺子，还没吃，有东宫的小太监进来，行礼，并传话：太子爷进宫之前，会顺道来瞧瞧均王爷。

太子殿下怎么会冒雨前来啊？！一屋子的人惊诧的就好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虽然今天没有太阳。

面子是互相给的，太子提前传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却要即刻出去候着。

如今的太子，事事都要摆皇帝谱。

高小怜眼巴巴瞧着明湛，只要他一抬屁股，她这饭也吃不成了，好在，明湛这种混不吝，从来不会让人失望，他没有出去的意思，芫荽，葱花，芝麻油，冰糖酱油，海肠粉，辣酱……精心调了一碗汁子沾豆花吃，为了显摆，还分给高小怜一半儿，高小怜受宠若惊，就着一碟子切成小段的油条，要不怎么说豆腐世家呢？他舅做的豆花好吃到令人舔碗……

啪！头上挨了明湛一巴掌，“不行就再来一碗，恶心不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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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等太久，太子明泽驾临，雨下了一点点就停了，但是天空中聚集了更厚的阴云，黑云压城，密云不雨，这种天气，比打雷闪电，狂风暴雨更让人郁闷。

众人在均王府门口，排成方队，诚惶诚恐给太子爷见礼。

高小怜跟着明湛在第一排，总算是见到传说中的太子了……

排场堪比皇帝，东宫从官前呼后拥，头顶是黄罗伞，他头戴乌纱翼善冠 ，身穿黄色云锦团龙常服，帽子、衣服上的绣龙、翟纹及十二章纹都金光灿烂，异常华丽威严，和皇帝唯一的区别，就是衮服上面的龙，少了一爪……

三十岁左右，身材不高，眉清目秀，双目无神，大概因为很少晒太阳，脸白的透明，穿的再光鲜，也掩饰不了精神的萎靡，这是所有皇帝的通病，案牍劳形，国事烦心，女色伤肾，瘦到一阵风都能刮倒，但人非常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亲近。

他是含着“龙珠”出生的人，皇帝的第一个儿子，母亲是齐皇后，韩国公之女，祖上开国元勋，世代公卿，族人十个有九个在朝为大官。

他眼高于顶，向来把底下这些庶出的弟弟们不放在眼里，更别说来送行了。

明湛是唯一一个获此殊荣的人。

而且，他听说明湛居然拒婚，好奇心油然而生，特意看了看高小怜……

一看之下，比天还阴沉的脸，露出一丝散淡的笑意，对明湛说：“生的不错，尤其是个哑巴，难得……”

一个女人顶五百只鸭子，看起来，太子已经被东宫数不清的鸭子呱呱的头大了。

太子还领着他的长子明炜。

然而，明炜在八个叔叔里，最怕明湛，因为他有着一股子大人都没有的威严与戾气，给他行礼问候的时候，战战兢兢。

这熊样落在他的太子爹爹眼里，很不快，因命他别处玩耍，别打扰大人说话，明炜如蒙大赦，过去，自自然然牵起高小怜的小手：“我带你去玩儿吧？”

高小怜笑着点点头，她一笑，小脸如异花初胎，驱散了满天阴云。

两小无猜就那么走到马车前面，数四匹马到底共有几条腿……

东宫均王府两方都愕然，稚子无知，该怎么跟孩子们解释，他们俩其实是婶娘和侄子的关系？

太子少有地尴尬了，他刚刚夸了小兄弟未婚妻，儿子就有要泡的意思……

因此连准备的话都没法子好好说出来了，略显仓促地说：“那个，你出燕地，年前都指挥使宗岳就丁忧在家，父皇没有再任命他人。你大嫂子的哥哥齐玺就身兼两任，时任布政使，并兼副指挥使之职，你年纪小，去了就听他的，不要和他拗着，万事不能自作主张……”

他嘱咐一大堆，却不见明湛回答……

明湛的注意力全在侄子明炜和自己的小未婚妻身上，那俩熊孩子在咯咯笑……

他似乎很气，转身就走，不管不顾，上了一匹马，绝尘而去……

大人物之间的一场谈话还没开始就无疾而终，均王府的从官们都不知所措，只得纷纷给太子告罪，整顿车马，喝道出发！

东宫的属官也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蒙圈中。

“混不吝”，太子骂了一句，大步流星，走到小孩子们面前，一把抱起小小的弟媳妇……早有机灵的从官牵过来马，一个内监跪地，他踩其肩，上了马……

汗血宝马风驰电掣，很快追上了明湛的马，“你等一等！”太子怒道。

明湛这才慢下来，太子递过去怀里的小美人儿，“喏！你媳妇……”

明湛只得伸双手把高小怜接过来，放在马前坐了。

“你都十一了，跟四岁的侄子较什么真儿？”太子训斥道。

明湛仍然不理。

兄弟俩擦肩而过，南辕北辙，永不再见……

走远了，高小怜觉得明湛错过了一个跟太子交好的机会，就道：“我都牺牲色相了，你也没有好好利用。”

究竟她一个三岁小屁孩儿哪来的什么色相？

明湛忍无可忍，抓着高小怜的后背，就要掼下马去……

高小怜魂飞天外，“害死你的是李凤儿！为什么只往死里整我？”

这就是这个死女人一直理直气壮的原因？

明湛点点头，“咱们进马车里掰扯掰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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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面对明湛怒目冷视，高小怜也回怒道：“差不多得了！前世，贱妾是想杀了您，可毕竟没那个本事？冤有头债有主，您应该去杀李凤儿。”

“我不杀李凤儿，只杀你。”明湛说。

“我？！”高小怜一撇小嘴，“那你前世救我干嘛？你有病？”

“你和明炜沆瀣一气，丑态百出，刺杀我未成，又自戗，我因为你是一个怀孕的女人而心软，夺下你刀子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刀上有剧毒，侵入了我的身体，我毒发身亡，你说，我应不应该恨你？应不应该杀了你？”

明湛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淡然的，可是每一个字都包含着神谴的愤怒……

高小怜有些懵：“您明明是喝了太后的酒以后，毒发身亡的？”

“李凤儿是在酒里下毒，想毒死我，可是，她身边的人早就被我买通了，九转鸳鸯壶，也已经被暗卫换了，我喝的不是毒酒。不过，那时候我喝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已经中毒了……”

高小怜这才想起来，明湛举起酒杯的时候，手上裹着一个帕子，疑似受伤……自己当时因为小产肚子疼，没想到那一点……

她捂着小耳朵尖叫：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你认为不是就不是吧，反正你管杀不管埋……”

明湛好像在说一个被岁月磨蚀的笑话，高小怜的小脑袋瓜里，他那椎心泣血，五内崩坏，脑浆炸裂的样子呼啸而过……她受不了了，满脸泪痕地嚷道：“行，我认，你杀了我吧！”

“好！我下去炸了马车！然后广而告之，有人行刺均王。”

明湛起身要下马车……

这个人要杀她总像碾死一只蚂蚁，“不要啊！”求生欲使高小怜扑过去，小手死死拽住他领口……

明湛动弹不得，“放开，不然我剁掉你爪子！”

高小怜绝望地说：剁！剁吧！

忽听马车外面千张回禀：“主子，前面路口，高阁老和夫人车轿，他们过来拜见王爷……”

天呐！高小怜的曾祖父，内阁首辅大臣，今天见了鬼了，尽见一些重量级的人物……

可是高小怜不知道她爹高世攀是不是也在，怕到发抖，依旧揪着明湛的领子，颤声道：“王爷，咋办？”

要是高老夫人不来，明湛也不会这么慌，昨天他订婚，人家没赶上，今天巧遇，一定要看看未来的均王妃，不出去相见，也说不过去……

抱起高小怜瑟瑟发抖的身子，拍了拍：你别慌！我出去瞧瞧，要是高世攀不在，你再出来。

一边下马车，一边还嘱咐：自己洗洗脸再梳梳头……

“知道了。”高小怜回答，又道：“王爷？”

明湛已经跳下马车了，听见她叫，又掀开轿帘，探进来问：“怎么了？”

高小怜道：“那啥，您跟高阁老说，有歹徒威胁高丽郡主的人身安全，请他派五千缇骑护卫。”

作完死，她被歹徒明湛锋利的目光杀死了一次……

她打开一个银箔包角的箱子，盖子上就镶嵌着镜子，箱子里面有胭脂水粉，小首饰盒里……

拿起小梳子梳了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哭的眼睛有些肿，拿着粉扑，压了压，一哭，她的泪痣更加艳丽火红，泪痣就要泪水滋养，泪也罢，血也罢，若是每一滴都还给了他，是不是就还清了所有的孽债？

会的，会有两清的一天！

“小怜。”听见明湛呼唤，情知高世攀没来，轿帘被千张公公打开，高小怜走过去车辕处，伸小手给千张……千张都愣住了……哪里敢抱？

今天这是高小怜第二次“红杏出墙”了，又被明湛用目光杀死了一次，被他抱下马车。

真讨厌这种人，前一刻要杀了你，马上又抱你，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花夕拾……

高小怜阴沉着脸，来到了曾祖父面前。

首辅大臣高俨，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身材高大壮硕，须发皆白，眼泡肿得看不见眼睛，两侧太阳穴有大片的赭色老年斑，满脸皱纹，穿着大红蟒袍，其实看起来比太子威严，他的夫人也是满头白发，驼背还驻着拐棍。

高俨这一辈子没纳妾，和夫人伉俪情深近六十年，所以高家人丁单薄。

高小怜恭恭敬敬给他们行了礼……

慈祥的高老夫人喜欢孩子，看着明湛和高小怜，美如画，“活了七十岁，今儿个真真开了眼界了！”

摘下手腕上的一串蜜蜡佛珠，刚要送给高小怜，高俨在一旁摇头，苍老的声音略带沙哑：“不用啦，夫人，刚刚我已经送了一份大礼。”

匆匆一见，又是擦肩而过，因为明湛急着赶路，否则天黑之前，到不了附城墎。

高小怜在马车后面的小窗子，目送曾祖父母。

“王爷，他送咱们一份什么大礼？”高小怜迫不及待问。

“他从五城兵马司抽调二千缇骑，贴身保护高丽郡主的安全。”明湛冷冷说。

高小怜也就是胡说八道，没想到成真的，这一下自己死不了了！

心里欢呼，一打眼，看见明湛俊脸拉那么长……

因小心建议：“看在贱妾娘家赔送二千兵马的份上，您就先把不好的事抛一边？毕竟，咱们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床头不见床尾见的？”

明湛都快被她说的开始满地捡鸡皮疙瘩了……

勉勉强强：“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