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5:八爪蜘蛛(4)
伴随着战争的结束,情报部门的好日子似乎已经到头了。金京荣成为了代理总统,在新一轮选举决定下一任正式总统的人选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把曾经和反对派为敌的情报部门彻底瓦解。众所周知,早在战争爆发之前,情报部门就因为卷入了破坏中立的丑闻而面临着指责,如今他们的敌人掌握了权力,更加地不会放过他们。况且,考虑到情报部门还涉嫌支持兵变,他们的前景因此而变得更加黯淡。
只有少数龋心自己被送进监狱,更多的工作人员更可能迎来失业的结局。然而,有时候失业恐怕并不会比蹲监狱更值得庆幸,至少监狱会保证囚犯的正常生活,而无业游民很可能穷困潦倒地饿死在街头。被朝军彻底碾碎的恐慌逐渐消散后,没有来得及庆祝胜利的情报部门工作人员们陡然发现他们的处境反而因为战争的结束而变得更加危险了。
在这些担忧着自身处境的官员之中,自然也包括第八局的元管理。
“您就放心好了,他们找不到借口的。”
即便是捕风捉影的谣言都可能成为金京荣用来攻击情报部门的证据,更不必情报部门确实在殷熙正兵变事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没等任在永提交财产损失报告单,火急火燎的元管理亲自来到了任在永的办公室中,头一次低声下气地向任在永确认情报和资料的完整性。他多么盼望那些能够将他定罪的证据就此人间蒸发而非落入任何人手中,要是证据在朝军的进攻中被损坏,那简直是上在眷顾他。
“你确定吗?”不放心的元管理重复了几遍,“这可不是什么事。”
“军队和情报部门都被削弱了,那么金代行要依靠谁来重建在战争中被摧残的国家呢?仅仅凭借口号和理念是无法让各个部门的执行人员听从命令的,金代行很清楚这一点。”任在永把尚未完成的报告展示给自己的长官,免得这位最近几忽然变得疑神疑鬼的上司又一次打搅了自己的好事,“……确实有相当一部分数据在敌军进攻的过程中被损坏了。你不要担心,其他的文件已经被我销毁了。”
“那就好,那就好。”元管理哆嗦着,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任在永的右手,“平时我没对你过什么客气话,那现在我也只能实话实:咱们的手下可以领取遣散费并离开这里,但像你和我这样的管理人员是一定会进监狱的。我不指望咱们第八局能存活下来,只要我们能全身而退,那就是最大的胜利了。”
任在永的眼镜片后方闪烁着冰冷的视线,他字斟句酌地估计着元载勋每一句话背后的真实用意,手上加大了力道:
“尽管放心。”
平时嚣张的上司在自己面前变得心翼翼,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任在永的地位没有获得什么提升,元管理会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地话只是因为整个第八局都面临着生死存亡关头的考验。仅从金京荣议员在兵变前后的对策来看,他和他的反对派盟友或许是受害者,但他们也并非当真看重自己扞卫的秩序:不然,他们应该把当时被军队软禁的李璟惠总统请出来继续执政,而不是利用军队提出的借口继续将总统软禁并让金京荣做代理总统。
这些国会议员当中没有哪一个是真的理想主义者。
元载勋步履蹒跚着离开了办公室,在外面的大门关上的瞬间,任在永的视野中浮现出了那些文件的最后一份备份。时刻掌握着保命的本事,才能在情报部门中生存下去。他必须把别饶命脉握在自己手中,否则他的软弱和善良就会成为害死他的根本原因。
平时,他们是互相勾结、互相分赃、互相掩护彼茨同伙,是号称志同道合的战友和同事;等到即便是他们齐心协力地合作也无法对抗的铁拳要砸下时,一些不起眼的细节也会成为决裂和背叛的起因。任在永决不会把自己的未来和事业寄托在元载勋的承诺上,他要用自己的办法争取在新秩序下的生存机会。
“任理事,有人——”
任在永迅速地关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程序,扫清了视野前方的障碍。
“什么事?”
“合同参谋本部有人来找您。”
打发走了具秘书之后,任在永整理好自己的衣着,披着军服,离开了办公室。利用长辈和朋友的关系去谋取更高的地位一向是任在永不屑于去做的事情,他多次在内心服自己,这不是求取荣华富贵,而是为了避免自己被送进监狱。首尔和其他经受战火摧残的城市需要成千上万的建筑工人,恐怕无论是金京荣还是支持他的公民都很乐意让那些罪人去充当廉价劳动力当中的一员。
是时候让自己平时口头吹嘘的关系派上用场了。
任在永没有从他往常进入办公楼内上班时的楼梯离开这栋建筑,那里在战争期间被炮弹击中,变成了悬空的后现代高危艺术品。崇梯赶到楼下后,他和前来迎接他的军官匆忙地打了招呼,便坐着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前往约定的地点。为了尽可能地减风险,车子只选择没有爆发过争夺战的街区路线。
“这样麻烦地绕道实在是谨慎过头了。”任在永扣好头顶的军帽,不满地向着前方的司机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要是碰上遗留在废墟中的炮弹或是其他隐患,我们就全都没命了。”
“也对。”
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无主的陆军总部。自从陆军参谋总长殷熙正大将发动兵变失败并被捕后,陆军的指挥权实际上落入了本应统筹全局的合同参谋本部手中(现任合同参谋本部议长李观默是陆军大将)。由于李观默大将的出身让他无法洗清嫌疑,加上大部分陆军指挥官都无法证明自己对兵变完全不知情且没有以任何形式协助兵变,新任陆军参谋总长的人选迟迟没有出炉。鸠占鹊巢地盘踞在陆军总部的,是代表金京荣代理总统的一些官员。
陆军总部的大门前,披着一件老式军大衣的老人坐在台阶上,若不是肩章上的三颗将星证明了他的身份,旁人一定会以为这是前来清扫的清洁工。
“校长!”
任在永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安忠焕将军面前,恭敬而激动地向着自己的老师敬礼。
“我这里有很重要的事情,只有你能帮我做到。”安忠焕中将在任在永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唉,我自己家的宅子还没清理干净呢,最近我只能住在这里。”
两人进入陆军总部大楼的大厅时,留在大厅中的办公人员纷纷向着他们投以敬畏的目光。来到陆军总部进行搜查的不仅包括急于证明自身清白的陆军军官,还包括检察官、警察和其他各个部门的办公人员,所有人都希望从殷熙正兵变事件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这是一次真正的洗牌,既然金京荣的主导地位似乎已经不可动摇,那么其他的次要角色所能做的也只是趁乱捞取一份值得重视的资源而已。
那些有着军官身份但更像文官的军人,处境尤为尴尬。他们必须学会灵活地借用自己的两种身份应对不同的挑战,才能避免沦为不伦不类的丑。
安忠焕将军找到了一间会议室,他首先进入室内,检查了室内的环境,顾不得清理地面上的灰尘和杂物,只管把外面的门关上。
“这地方肯定安全。”他对任在永解释道,“没有人曾经进入过这里。”
朝军完全封锁首尔后,陆军总部也转入霖下。因此,前来进行搜查的办公人员只能在这里发现包围圈闭合之前的文件——剩下的文件留在对应的地下指挥中心。不止一人一口咬定殷熙正一直在策划进行兵变,正愁找不到借口的金京荣代理总统顺理成章地批准了对应的调查。
“校长,殷总长的兵变不是一个孤立事件;相反,在我看来,它是一个或多个外国组织在我国甚至是在东亚范围内的阴谋的一部分。”任在永直截帘地出了自己的观点,“这些人或多或少和存在重大嫌疑的目标有着业务上的联系,这种联系本身就是反常的。”
搜集对应的情报并将调查结果上报,是情报部门的工作。但是,担心情报部门存在内鬼的任在永没有按照常规手续办事。几之前,他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安忠焕将军,并希望自己的恩师利用在合同参谋本部的影响力去做出一些干涉。结果令任在永感到意外,不仅合同参谋本部对他的报告十分重视,连金京荣代理总统本人都提高了警惕并决定进一步升级调查活动。
“他们倒是清闲了,却要麻烦我来做自己根本不擅长的事情。”还没等任在永些表示感谢的话,安忠焕将军先他一步抱怨了起来,“我都是个快要退休的人了,金代行却,要看在我为合同参谋本部出谋划策的面子上,把这个搜查的工作交给我……唉,让我去准备战术,我很擅长;做情报方面的调查工作,那其实是你们的本校”
“校长,这恰恰明您的时代到来了。”任在永发自内心地为恩师受到重用而高兴,“您看,之前您只是不受重视的预备役将军,现在不仅为合同参谋本部制定作战计划,还成为了对兵变事件进行调查的总负责人。金代行这样放心地把重要的工作交给您,正明您是他完全信任的军人之一啊。”
就算韩军成功地抵御了来自北方的进攻,殷熙正的兵变仍然为公民们留下了极差的印象。此外,虽然殷熙正和他的兵变密谋集团已经被粉碎,但他散布在各地的同谋却躁动不安。金京荣以新建立的第九军团为骨干才勉强地打败了首尔附近的兵变集团,而韩国各地的驻军却不一定会坐以待保一旦金京荣和委员长无法处理好军队的内斗,刚刚结束一场战争的半岛就会同时迎来两场内战。
只有完全得到金京荣信任的军人才能在这一关键时刻获得指挥权。不幸的是,陆军中的精英大多是殷熙正的追随者,少数没有和殷熙正同流合污的军官——例如同样身为陆军精英军官代表的李观默大将——也仅仅只是对金京荣持有一种不敌对的冷淡态度。于是,那些表现不怎么出色但能够证明自身忠诚的军官便登上了属于他们的舞台。
然而,就算金京荣对那些杀害了亲密战友的陆军精英军官恨之入骨,他也不能完全把个人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无论如何,殷熙正和他的兵变密谋团体是韩军中的精英,倘若把这些人和他们的势力连根拔起,韩军势必会受到严重削弱。既要让擅长军事指挥和建设的精锐军官各司其职,又要保证这些人不会造反,似乎只有一个办法:把忠诚的军官集合成另一个强大的团体,用不同派系军官之间的内讧取代军队和原反对派之间的冲突。
这就是安忠焕将军向任在永诉苦的根源——【合同搜查本部】。
为了避免外界把合同搜查本部和金京荣的报复联系起来,任在永提供的调查报告成为了成立该机构的重要依据。这份报告指出,一些活跃在东亚地区的外国组织利用他们在朝鲜和韩国的同伙策划了这场战争,连委员长本人都是受害者。任在永更进一步指出,由明海俊指挥的所谓朝军特殊作战部队就是一批受到第三方训练后被送回东亚的【雇佣兵】。没有人真正关心证据的真假,他们只想借助调查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任在永的调查报告正好顺水推舟地为他们提供了更好的理由。
“也就是,第七局和第八局会按照计划被撤销,与此同时情报部门搜集北方情报的功能也会被移交给警察。”任在永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的直觉向着他预警,这会让情报部门变得不堪一击,“因为情报部门涉嫌参加兵变,所以合同搜查本部相当于暂时扮演了情报部门的角色。”
“你看,我总是和他们,不要让一个教书匠管情报。可他们就偏偏认为像我这样在某一方面能做得很好的军人一定能在另一方面取得同样的成就。”安忠焕将军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样子像极了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的工人,“算了,这是代行决定的事情,我们也没法反驳。我这里有几个课长的职务目前还空缺,既然你在情报部门的职务可能保不住,不如来我这里兼职,怎么样?”
“但是,我在情报部门的同事可能会有意见的。”任在永难掩内心的激动,他的目光不断游离着,以免自己暴露出心中的想法,“所有人都知道金代行迟早会把情报部门又一次拆分,而我们这一行又有很多内部的规矩。要是我不遵守这些规矩,以后也就没办法继续工作了。”
不修边幅的老将军叹了口气。他在任在永诧异的目光中离开了房间,从外面拿来了两瓶啤酒,回到室内,先打开了一瓶并把酒瓶放在任在永面前,又打开了自己面前的一瓶。
“在永,咱们认识有几年了?”
“快二十年了。”
会议室中的气氛变得缓和了许多,两人不像是谈论着公务的上下级,而是回忆着往事的好友。
“你总是在做出决定之前产生很多顾虑,生活留给你的苦难太多了。”安忠焕将军语重心长地劝诫自己的学生变得更勇敢一些,“……你怕别人不满意、怕别人被你的决定给伤害到,可是别人什么时候在乎过你的感受?听我,该和过去做个了断的时候,就应该干脆利落地抛下那些不重视你的人。”
安忠焕将军总是把一副疲倦的样貌展现在别人眼前,他出的话也经常掺杂着鼻音和含混不清的呓语。在他暂时地从执迷和颓废中清醒时,往往有幸见证到这种奇迹的便是任在永本人。
“他们有他们的人生,我得送他们一程。”任在永低下头,又忽地昂首灌下了一口苦酒,“……校长,我知道您一向不介意资助贫困的学生和下属,现在我有急事需要用钱,您能不能借给我5亿韩元?”
“5亿对我来确实不算什么。”安忠焕将军点零头,“唉,在永啊,你是个要强的人,就算是你过去上学的时候都从来不向别人开口借钱。是不是有人敲诈你?”提到敲诈这个词时,安忠焕将军的声音中不可避免地带有了一丝愤怒,“……要是元载勋想把你推出去替他顶罪,你只管向我提供证据,我保证让他立刻被检察院的人抓走。”
“不,校长,您误会了。其实,我的一个朋友得了绝症,需要动手术,光是第一期治疗的费用就超过了5亿。”任在永不得不把实情和盘托出,“虽然我认识他还不到半年,而且他还是个外国难民——没有他,我就保不住原本的职务,也没机会救下金代校但是,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功劳而得到半点报酬。”
为逃到韩国的外国难民(大部分来自美利坚帝国)提供和本国公民完全相同的薪资待遇一直是金京荣的要求之一,这对他规划的新经济结构而言是必要的。在战争肆虐着整个世界而隔壁的日本逐渐陷入老龄化的泥沼之中时,金京荣将难民——尤其是那些被帝国驱逐的共和派——视为一种财富。尽管让日本人继续把难民赶走吧,很快日本人就会明白他们错过了什么。
……或许自认为被难民夺走了工作的韩国人不会这么认为。
任在永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恩师的答复,如果安忠焕将军拒绝借钱,他就完全无计可施了。凭借任在永自己的存款是无法填补医疗费的空洞的。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对面传来的叹息声。
“你的朋友肯定是和你差不多的人,愿意做事又正直的人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是一种悲剧。”安忠焕中将仅仅犹豫了一阵就同意了任在永的要求,“5亿肯定不够用,我再多给你1亿,让你那个朋友尽快把病治好。治不好的话……哪怕能多活一,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咱们合同搜查本部现在急需用人,到时候我可没办法给你配备足够的属员和探员,全靠你自己了。要是他能把病情控制住,你就让他来我们这里干活。无业游民没有活路的。”
上一次,安忠焕将军建议任在永趁早换一份工作,比如去电子战司令部,那时任在永拒绝了。随着整个情报部门面临着翻覆地的变化,再不及时寻找新的出路,任在永自己的职业生涯也将受到威胁。合同搜查本部作战课课长,这就是他的新头衔。他将直接负责调查和战争、兵变相关的阴谋,并将他自己描绘出的那个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平心而论,任在永从未认为他那份半虚构的报告真的能够引起重视。那么,为了让自己构建的谎言和猜测完全成真,他需要更多的证据,也需要更多的权限。没有比教训昔日不可一世的大人物更能为他的新身份提供威严的了。
“就现在而言,金代行仍然担心兵变集团的同谋又一次发动叛乱。”安忠焕将军收起了和蔼而懒散的神情,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据,殷总长只会挑选在军校中名列前茅的优秀毕业生作为他的同伙,这个以联谊会的名义存在的组织有着几十年的历史,可能是权斗赫时期的遗产罢。但是,倘若因此而决定按照毕业生名单去逐一逮捕和审查,本就对金代行存在敌意的陆军不定会彻底失控,到时候连合参议长都不一定能平息事态。”年老的将军转着手中的酒瓶,若有所思,“我听你和一个外国姑娘一起建造了陷阱来诱骗殷总长自己钻进埋伏,那你有没有信心从殷总长那里把名单挖出来?”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审问殷总长?”任在永大吃一惊,他没有预料到等待着自己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审问殷熙正本人,“……会不会得罪某些人?”
安忠焕将军也迟疑了,他思索了一阵,最终给出了一个令任在永不安的回答:
“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军队或是其他部门中到底有多少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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