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老桑的请求,杨佳明踌躇在原地。
自打出那一枪,陈洁仪缓缓倒下后,他就在内心里发誓不要对任何人生出怜悯之心,老桑当初的确给了他很多帮助,但...这具身体不属于他,无论发生什么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
老桑竟然挣扎着坐起身,缓缓摘掉呼吸机,虽然他依旧咳嗽得厉害,摇摇晃晃如枯枝般随时都有可能折断,但见到杨佳明后,老桑浑浊的双眼竟闪出一丝光亮。
李春霞在背后轻轻推了推他。
“佳明,他见到你之后状态果然好些了,你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门关上后,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老桑坐在床边,如座山雕般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一言不发。他虽然洗掉了身上的尘土,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但扔掩盖不住他黝黑皮肤下穷苦的本质。
沉默的气氛总是难熬,杨佳明刚想找个借口离开,却被老桑一把摁住。
“烟...”
“嗯?”
“让我抽支烟...就在床头柜衣服的口袋里。”
杨佳明想着毕竟是肺癌晚期的人了,想干什么干什么吧。
他在口袋里翻来翻去,只找到一根撅了半截的散花,想来老桑这辈子应该没抽过什么好烟。
杨佳明想起今天工人们送行时,给他塞了不少礼物,其中还有一包中华,于是撕开包装递给了老桑。
可老桑刚点着,吸了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佳明连连给他拍背。
“老桑,需不需要呼叫护士。”
“不...不用...我没事...是烟的问题。”
杨佳明打开窗户,把那半截烟递给老桑,抽这个他反而不咳嗽了。
老桑说,他抽了一辈子廉价烟,换好的反而不习惯。
他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色,那些鲜活的身影对他而言是那样的目不暇接。
“我啊,吃不惯好的,用不惯好的,连烟都抽不了十块钱以上的,活该一辈子苦命。小杨啊,你还记得刚来的时候,我和你说的话吗?人活着都是有惯性的,在同一片土壤扎根太久,会逃不出来的。”
老桑在窗沿上磕了磕烟,苦涩地笑道:“我没文化,琢磨了一辈子,也就琢磨出了个这。”
“已经很了不起了。”杨佳明低头喃喃。“很多人活一辈子都活不明白。”
“是啊,小杨,短短一个月你就从工地这片泥泞中逃出来,可真是难得,我一直觉得,这片工地,这片土壤,乃至你这幅身躯,都是拘束你灵魂的枷锁。小杨,我能感觉出,你向往的,是更高远的天空。”
“是吗...”杨佳明局促不安地攥着手,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不知道一介老民工为什么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但还是尊重为好。
老桑:“对了,我儿子的事,你调查了吗?”
杨佳明颇为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最近总公司的事特别多,一直忙不过来,不过林源现在挺重视我的,一直在提拔重用我,等我接近了权力的中心...”
“恐怕啊,等不了到那么久了。”老桑苦笑。
“多少人禁不住权力的诱惑呢?小杨,不过是我有求与你,只但愿到了那时,你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
“知道了。”
杨佳明离开时,他轻轻关上病房的门,但在关门的刹那,他看见老桑的身子如失重般直接倒了下去。
第二天下午,老桑永远地离开了他。
杨佳明虽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但还是坚持请假去见了老桑最后一面,火化炉的等候厅内,他再一次见到哭成泪人的李春霞。
事实上,一个疑问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春霞阿姨,我记得老桑曾说你们关系很差,他也是因为您丈夫的事才被赶出家门...”
“唉...他呀,一辈子都这样。”李春霞娓娓道来。
原来老桑根本不是一辈子农民工,他是恢复高考之后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在附近的县里当过二十年的中学教师,因此说话的方式根本不像一个文化程度不高没见过世面的老农民。
“他从小对阿坤管得很严,阿坤也很上进,但高考却发挥失常,只能进一所大专,按说十几年前,大专学历也不错了,但他们父子俩却因此大吵一架,阿坤擅自离家出走,进了一家工地,却没想到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在里面混得风生水起,我也是自在这个时候认识他的。”
“老丈人他固执了一辈子,阿坤也随了他的性子,俩人谁也不服谁,其实阿坤很多次都和我提过,想离开工地,而老丈人在学校有关系,随随便便都能给阿坤安排工作,但他们谁都不愿低头认错,直到阿坤意外身亡...自从阿坤死了以后,他就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中,或许是为了逃避这一切,他才会固执地躲到工地里,偿还对阿坤缺失的父爱吧。”
杨佳明沉默了,他忽然明白老桑那段话不仅说的是他,还有他意外身亡的儿子,生命的惯性让人陷入习惯的泥沼之中,谁也无法脱身。
他迟疑片刻,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李春霞。
“我答应过老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