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乌苏部落的交涉结束后,第二天林格便带着圣夏莉雅与希诺,重登奥索尔山,在山顶住了下来,开始了漫长而又繁琐的测绘工作。遗憾的是,一周时间过去,资料查了不少,稿纸也废了好几沓,测绘进度却始终停留在零,没有半点进展。
唯独让他们感到些许慰藉的是,测绘工作虽然繁琐乏味,但受雪山寒冷气流的影响,在七千米的奥索尔高峰上,空气质量尤为纯澈,没有了高楼大厦与工业废气的阻隔后,星光的传递仿佛不再受到距离的限制,那些平日在城市中难以窥见的伟大星座,如天宫座、风后座、信使座与古代骑士座,都在这远离尘世喧嚣之地尽情释放出自己的光辉,以至于旅人们每到夜里,只要抬起头,便可将壮丽璀璨的星河美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置身于满天星斗的照耀下,伸出手似乎就能触摸到那些梦幻瑰奇的星光,感受它们在自己血管中流淌的温度,而低下头则会看到,山脉的影子正在自己的脚底蛰伏,积雪反射出透明的星光,犹如群星的脉络般在大地上攀延扩张,直至遥远的山之边界。天与地与星浑然一体,不分彼此,如此壮美雄奇的景象,确实能够涤荡心中的杂念,让那些长时间困扰于数字与公式中的疲倦,统统烟消云散。
难怪东阿尔皮斯山脉被誉为整个西大陆最适合观星的地方,每年总会有不少人打着“净化心灵”的名义纷至沓来,希望用大雪山上纯净的雪花与澄澈的星光洗净自己灵魂的污浊,重新回到降世时那纯洁无瑕的姿态,其中更有不少诗人、画家与剧作家,据说16世纪中叶,画家吉尚便是在山堡观星后才完成了自己那幅传世名作《山堡一夜》,诗人德内礼也曾在此写下“雪啊,你让我重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这样脍炙人口的诗句。
不过受条件限制,那些人至多只能登上四五千米的小山——其实已经不算小了,然而在东阿尔皮斯山脉,四五千米的山峰确实比比皆是,不足为奇——视野总会受到更高的山峰限制,无法得到最完美的体验。林格等人大概是近代史以来,唯一能够登顶七千米雪山,在此饱览繁星美景的人了。
可惜年轻人学的是历史,而非文学或绘画,所以无法像那些多愁善感的文艺工作者一样,给后世人留下宝贵的作品,让他们也来体悟一下自己此时的心情。
他现在唯一会在稿纸上做的事情,就是写下一条条公式,填入一个个数字,在经过一番严谨而又枯燥的计算之后,摇摇头将所有计算结果都划掉,那冰冷无情的线条,透露出一股斩钉截铁的气势,同时也宣告着又一次计算的失败。
“秋叶座与白霜草座的坐标变化不符合计算公式,要么是伽利略的天体历出现了错误,要么是计算过程出现了偏差,如果是后者还好,如果是前者的话就糟糕了,因为我们现在所用的大部分数据都是参照天体历得来的,一旦天体历出现错误,就意味着前面的计算过程全都白费了,需要从头再来……”
年轻人一边将废弃的稿纸折好,随手放到旁边的废纸篓里,一边喃喃自语:“不过,也必须考虑到季节性的误差,当年圣图弥在奥索尔山待了三十三个月,近乎三年时间才确定了所有星辰的方位与坐标,而我们却只有一个冬季的时间,显然不够严谨。换句话说,如果将星座在不同季节的位置变化也考虑进去的话,至少也得耗费一年的时间,说实话,有点难以接受……”
他从林威尔市出发,直到在格林德沃原野找到最后一位少女王权,也才用去了一年的时间,难道测绘星图这件事竟比集齐七位秩序王权更难吗?何况就算他有这个耐心,魔女结社也不一定有,种种迹象都表明,她们的伊甸计划即将迈入最后阶段,截至目前为止,镜星世界的魔力浓度含量相较全盛时期,已经降低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三十左右,如果不能及时阻止她们,恐怕到时就算是女神出面,也无济于事了。
一方面是不容粗心的测绘工作,另一方面则是不容怠慢的主线任务,年轻人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坏了。
他忽然伸手扶了一下额头,有些无奈:怎么自己也开始把对抗魔女结社这件事当做主线任务了,难道是和爱丽丝接触太久,逐渐被她同化了?不,不应当,或许只是最近太过劳累,精神有些疲惫而已,适当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年轻人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就像那些得了绝症的病患也会用各种理由自我安慰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被爱丽丝同化也确实和绝症没什么区别。
林格怔怔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空白稿纸,在继续工作但有可能加深疲劳,被爱丽丝病毒趁虚而入,以及放弃工作,虽然会拖慢进度但至少保证了人身安全这两个选项上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从心地选择了后者。
工作是有限的,而爱丽丝却是无限的,妄图以有限的工作去对抗无限的爱丽丝,这难道不是一件蠢事吗?
他叹了一口气,拧上笔盖,将钢笔压在稿纸上,防止被墙缝间钻进来的风吹走,然后站起身来,朝外面看了一眼,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夜幕沉沉降临,将整个山脉都笼罩在一股幽暗静谧的氛围之中,山脚下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雪枭或白尾鸦,竟也无比空灵,在山间谷底传荡开来。
索性没有风雪,林格便决定外出散散步,缓解一下疲劳,结果刚走出石屋便看到,希诺正在雪地中挥舞长枪,飒飒作响,枪刃卷起了地面上无数朵雪花,环绕着她飘飞扬起,被近在咫尺的月光照耀得无比明亮,近似透明,连同那一头披散开来的雪白长发,似乎也在漫天纷扬的飞雪中,染上了一抹凛然的月色。
传承自开拓者文斯男爵的歌丝塔芙家族枪术,是在白狮鹫王朝漫长的分裂征战时期演变而成的、货真价实的战场武技,追求高效率的杀伤,一招一式都简洁干练,绝不留多余的破绽。而由希诺施展出来,更是充满了一种优雅的美感,圣枪白棘那枝状的枪刃挥洒间,犹如月光的银刃上下纷飞,扬起的雪花被分为两半,又轻飘飘地融入月色之中,轻松写意,毫无凝滞。
圣夏莉雅则坐在一棵大雪松树下,怀中抱着小羊,轻轻抚摸着它洁白的毛发,犹如抚摸着柔软的雪花——小羊是自己硬要跟上来的,因为它不放心主人和林格单独相处,虽然后来才知道还有希诺在,但两个女孩子不是更危险么?所以它要挺身而出,但护花使者。
有点神经了。
林格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正朝自己龇牙示威的小羊上收回,内心毫无波澜。这时,两位少女也注意到了他的出现,希诺挥舞长枪的动作下意识停住,周围的雪花先是一滞,然后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犹如山顶迎来了一场久违的风雪,而少女骑士便站在雪中,向年轻人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晚上好呀,林格,终于肯出来休息一会儿了吗?你要是再不出来的话,小夏可就要去把你拉出来了哦。”
林格便看向树下的牧羊少女,后者脸一红,稍稍偏过头去,视线游移不定,不敢与年轻人对视,只小声为自己辩解:“因为林格你好像太拼命了,其实没有必要那么着急的,劳逸结合很重要。”
这句话,林格曾经用来劝说奥薇拉和依耶塔,如今则变成回旋镖向他打来。
“我也这么觉得。”
希诺收起长枪,对林格说道:“我们都知道这件事很重要,不过你的态度确实有点着急了,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林格。爱丽丝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急也没用?放在眼下的情况就很合适。”
急也没用……吗?
林格揉了揉眉心,确实有股头晕脑胀的感觉,刚才在屋内还不觉得,这会儿在山顶上被风一吹,就显得很强烈了。就像圣夏莉雅和希诺说的那样,这段时间他其实一直都在勉强自己,一个文科大学生却非要去干理科生的活,每天都在钻研那些复杂的公式、数据和坐标,怎么可能不疲劳呢?
“谢谢你们的提醒,我会注意的。”林格向两名少女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然后又有些纠结地说道:“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不是用爱丽丝的话来劝我,毕竟那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哈哈哈,是这样吗?”
希诺笑得很开朗,显然没把林格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反过来为金毛女仆说了句好话:“其实爱丽丝偶尔也能说出一些很有哲理的话,林格你对她的成见太深啦。”
林格沉默了一下,忽然嘴里冒出来一句:“如果某些人只能偶尔说出一些有哲理的话,而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胡言乱语,我们一般称呼这种人为……精神障碍。”
“这是什么冷笑话吗?林格,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幽默的一面。”
希诺一下子笑得更开心了,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细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在皎洁的月色中犹如蒙上了一层雪花。
树下的圣夏莉雅眨巴了一下眼睛,左看看面无表情的林格,右看看笑得开心的希诺,忽然间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好像有点大意了。
本以为希诺应该是最没有威胁的那个人,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早就听说她曾在雷格拉姆小镇与林格彻夜长谈,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啥的,当时她还觉得这只是正常朋友间的交往,没想到已经演变成了危险的苗头么。
才上岛几个月,就和林格如此默契!
要知道,他以前可从没有给自己讲过笑话啊!
虽然是冷笑话,而且是爱丽丝笑话……但那并不重要,就像爱丽丝本人一样不重要!
看来,有必要将希诺的危险程度提高一个档次了,就提高到依耶塔那一档吧。
牧羊少女默默地做出决定。
顺便一提,在她的警戒名单中,总共有三个等级,依耶塔恰好卡在中间。往上是奥薇拉,有点实力,还能操作一下;往下是萝乐娜和格洛丽亚,人家也知道自己的水平,就是来玩的。只有依耶塔,上不去下不来,你让她像奥薇拉那样主动进攻吧,对不起,做不到;但让她承认自己和萝乐娜一样是个乐子人,重在参与吧,又不太愿意,就卡在这了,很尴尬。
再再顺便一提,这个名单是在她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权威人士的建议下制定的,那位有着粉色头发的权威人士虽然年纪尚小,却早早地看透了人世间的感情纠葛,是情感问题方面的专家,多次为圣夏莉雅出谋划策并取得卓越成效,被她视为左膀右臂,委以重任。
再再再顺便一提,其实圣夏莉雅有所不知,除了她以外,云鲸空岛上的所有少女,手中都掌握着一份相似的名单,并且都是在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权威人士的帮助下制定的,甚至连名单上的名字都没有变,只是根据委托人的个人需求,将对象和她们的危险等级进行了小小的微调而已。
于是,持有名单的人都以为自己就是最有竞争力的那个人,而其他人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一双无形的黑手,正在所有人茫然未觉的时候,悄悄搅动着空岛上的漩涡,势必卷起惊涛骇浪,颠覆旧有格局,带来崭新变化!
圣夏莉雅怀中的小羊忽然打了个寒颤,少女便低下头,关切地看着它:“怎么了小羊,很冷吗,要不你回屋里休息去吧?”
“咩……”小羊叫了一声,声音中带着茫然与无措,它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一阵恶寒,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与此同时,云鲸空岛,天心教堂内。
正埋头写作业的粉发小女孩忽然抬起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后歪了下脑袋:“诶嘿?”
两个小伙伴都很不解,甚至有点惊悚:“怎么了,梅蒂恩,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写作业写着写着忽然笑出声来,这种事情绝对很恐怖吧!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