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石居卧室内。
姬冥修倚在榻边,手中翻阅着一本《西凉纪事》。
室内静寂无声,直到屋门轻启的声音传来。
姬冥修抬眸,见戚沐九轻掩屋门,转身走向屏风一侧的矮榻。
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她下意识看向屏风另一侧。
她好像刚刚沐浴完,乌发束起,额前掉落几丝碎发,清新雅致而不失疏朗。
她微微作揖,以示打扰他看书的歉意,雅正的身姿随即没入屏风一侧。
戚沐九和衣入榻,拥被闭上了眼眸。
不到半刻钟,姬冥修便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
窗外北风呼啸,室内静谧安宁。
姬冥修突然有些莫名的不适,或者说不习惯。
他们现在相处的模式太过平静,按理说他该高兴才是。
可不知为何,他竟然有点怀念以前两人吵架拌嘴时的光景。
虽然现在的状态他并不排斥,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自从与她挑明她的质子身份后,他与她的关系,便成了如今这样。
她好像开始疏远自己,无形之中与他隔开一道屏障。
可越是这样,他的心里就越是难安。
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而应该
他隐约感觉,她在礼他、敬他。
如今他是高高在上,可以轻易决定她生死的摄政王。
而她却是忍辱偷生,随时可能会朝不保夕的质子。
他不想他们的关系变成这样,可现实却告诉他,他们理应是这样。
他想,或许是两人分开太久的缘故,亦或她还尚未习惯质子的身份,无形之中已为自己套上了一道身份的枷锁。
不过,他相信,她这些变化都只是暂时的,时间会抚平一切,让她变回从前的那个自己。
只要她安分待在盛京,待在自己身边,他便会护她无虞,况且这也是他对西凉王的承诺。
他将书合上,熄灭烛火,轻轻阖上双眸。
将睡未睡之际,似乎已听不到她清浅的呼吸。
有些不放心的他,决定起身去看一下。
她寒毒未愈,畏寒怕冷,不能再着凉。
点燃烛火,他缓步走近屏风处的矮榻。
被子盖得倒挺严实,让她看着像一个蚕蛹。
屈膝靠近她的身侧,却见她秀美微蹙,唇瓣紧咬,身体在瑟瑟轻颤。
她在忍耐疼痛。
一种潜意识的忍耐。
姬冥修看着她逐渐苍白的面色,心下一颤,身体已先于意识将她扶抱而起。
她的身体一片冰凉,循着温热贴向他的怀中。
姬冥修身体一滞,昨夜她也是这般靠在自己怀中,温顺地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看着她渐渐平展的眉心,他没再犹豫,将她连人带被抱起,放到自己的榻上。
他随即上榻,拥她入怀,就像拥抱着整个天下。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药味,却很令人心安。
他想,他大抵是放不开她了。
他已去信盛京,为她准备合适的温泉之地疗养。
他没有比哪一刻希望,影二能快些找到薛神医,这一希望甚至已远超他寻找秦夫人女儿的初衷。
一夜无梦。
天光微亮之际,戚沐九睁开眼眸。
周身很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冰凉。
昨夜睡意朦胧间,好似有人抱着自己,而自己也紧紧依偎着对方,两人都不曾分开过。
环顾周身,她在自己的矮榻上。
再看看衣领一处,并无不妥。
她定了定心神,自矮榻上起身,将床铺整理好,才缓步走过屏风。
侧眸看向床榻的方向,榻上一片整洁,没有那人的身影。
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那人练剑的凌厉身影。
她不由想起初入摄政王府时在紫宸居见到他练剑时的样子,也同现在这般遒劲有力。
只不过她那时的感觉更多的是鄙夷、厌恶,而现在
兴许是一种欣赏,一种淡淡的喜欢。
时移境迁,感受却截然不同,这就是时间的魔力。
早膳她做了瘦肉粥、蛋饼、凉拌菜和蒸番薯。
可能是练剑的缘故,姬冥修早膳喝了两碗粥,吃了三张蛋饼,一碟凉拌菜和两块番薯。
连一旁吃饭的影七,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王爷这几日的食欲是真不错,整个人精气神都好了不少,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看向对面静默喝粥的戚沐九。
他想,他终于体会到了景严的苦恼,反驳又反驳不了,而拒绝又拒绝不了,无处发力,最终落了个自我纠结。
不知不觉间,影七将桌上的膳食一扫而空,而后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这也太可怕了,他顿时一阵内流满面,好想找景严
饭后,戚沐九被姬冥修叫到漱石居书房。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入他的书房。
书房不大,却宁静雅致。
东侧靠墙位置有一排书架,其上陈列着几本兵学典籍。书架第一层,她居然看到了两本医学书籍:《杂病论》、《毒经》。
戚沐九怔神,心下慢了半拍。
见姬冥修看了过来,她赶忙收回视线,心跳却不由加快了几分。
她不由否决掉心中遐思,兴许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暗红色的书桌旁放了一份文书,她在姬冥修眼神示意下疑惑地打开。
竟是册封文书,准确的说,是一份册立西凉世子的金册。
戚沐九看着其上“沈黎砚”三个字,一时懵怔,心头涌过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待回到盛京,盖上玉玺的印章便可生效。”
“我”其实,不必如此正式的册文。
她以为父皇那边以西凉王的名义发一份册立世子的文书即可,没想到他竟是要昭告整个龙渊。
这是在为她以后在盛京的一切铺路,是在告诉世人,她的世子之位并不比之前的太子之位差。
她眼神落在文书中的某处:报怨以德,不愧不怍
她轻声呢喃着,眸中不由一阵酸涩。
这等同于免去了她对整个龙渊上下的欺瞒之过,这不仅是一份册封文书,更是一份释罪文书。
而他,肯定了她一年以来对龙渊做出的一切,亦理解她在当时那种境况下的苦衷与不易。
这样,就够了。
“怎么,感动哭了?”
耳畔传来他略显戏谑的声音。
“哪有”
她微哽的嗓音反驳道。
姬冥修听到她有点低嗔的鼻音,不由掀起了好看的唇角,“嘴硬。”
戚沐九这次没有反驳,只是抬眸看向他,郑重地道了声,“谢谢你。”
她的眼眸清亮有神,已没有了昨日的谨慎疏远,饱含浓浓的感激与轻快。
姬冥修心下一片柔软,他旋即开口道:“这是本王对你的一份保证,更是你对本王的一份承诺,勿要牢记。”
戚沐九看向他复又沉肃的神情,心下一紧。
他这是在提醒她就此歇了那复国的心思,如若再想,他会变本加厉地让她知道什么叫后悔莫及。
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我既能给予你雨露,亦能赐予你雷霆,雷霆雨露皆取决于你自己。
这是在告诫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既已接受世子的恩赐,就勿要做那太子的美梦。如若没有维护龙渊王朝的归顺之心,就必要你承受背信弃诺的惩罚。
这才是她作为西凉世子的本质,或者说这份册封文书的弦外之音。
一种保护,亦是一种禁制。
只是现在的这份金册,由不得她愿还是不愿。
最起码,于现阶段的她来说,只有利而无害。
若将来她有那实力不愿再受这份约束了,不过
在姬冥修眼里,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她都不可能有那份实力。
这倒也不是他自负,而是就目前龙渊在整个云州大陆的实力而言,他这样认为,也算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然而,现下她也没想那么多,只想,或只能先这样苟着。
想太多,也没什么卵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