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雪客奉命巡查江南后,其实并没遇上什么特别棘手的事情,然而他内心却一直隐隐感到不安。
静水流深,眼前的平静,不过是山雨欲来之前的虚假安宁而已。
燕雪客想到江南的局势,想到孙相与问悲门之间越来越剧烈的矛盾,甚至在问悲门内部都因为门主对朝廷的态度率起争执,他又觉得朝轻岫的突然崛起也算好事。
问悲门的势力以寿州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岑照阙正面拦住了左文鸦等人对江南一带的干涉,对很多周边问题的照管就有些不周到。自拙帮的总舵恰好位于问悲门势力边缘,算是补上了之前缺失的那一块拼图。
有这样一位人物镇着,其他人在做事前,总得多考虑考虑。
当然燕雪客也并非一派乐观,毕竟他多少了解点朝轻岫的为人,知道她解决意外的水平固然不差,制造意外的能力也同样出色。
有些人,天生便适合做棋手。
落子、布局、然后恰到好处地收网。燕雪客觉得,迟早有一日,旁人都会知道,自己当初能成功为涌流湾的那个案子收尾,并活着返回六扇门,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不过燕雪客在考虑朝轻岫的影响力时遗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迄今为止,自拙帮现任帮主在江湖中的名气,还远没到问悲门那样人人都肯买账的地步。
所以有些人在制定计划时,难免会忽略掉朝轻岫的存在感。
*
前些日子,正在兢兢业业办差的燕雪客意外接到唐驰光那边的求助信件。
燕雪客早就听说唐驰光被点了过来负责保护今次的税银,所以在看到寄件人姓名时,就觉得有些不妙。
他的预感没有落空——信上说,今年的八十万两税银于樟湾一带失窃,若是此事传入京中,必然会引得天子震怒,希望他能施以援手,帮助自己将钱款找回。
燕雪客读到此处,心中微惊,还好他办过的大案不少,倒也不会因此慌乱。
唐驰光在书信上写了税银失窃之事的一些问题,以及自己这边的处理方式,末了还在结尾提了一句樟湾本地的帮派情况——
“樟湾本是原先白河帮分舵所在,如今白河帮归入自拙帮当中,朝帮主便过来巡查分舵,她与咱们同日到来。之前问悲门的闵爷已经递了话过去,希望能得她照拂,可惜柯大人不懂江湖上的事,后来还是与朝帮主起了些龃龉。”
燕雪客:“……”
要是文字可以按照信息重要程度来排序的话,他觉得“她与咱们同日到来”这句话不止该写在开头,更应该直接纹在信鸽的翅膀上,以便让收信人能提前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或者能在拆信之前就将信鸽丢掉。
在看到熟悉的名字时,燕雪客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数月前发生在涌流湾一带命案的某些细节,忍不住开始猜测,朝轻岫在樟湾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税银失窃是急事,再考虑到朝轻岫也在旁边……燕雪
客都不敢想象,此刻的樟湾是怎样一副的十万火急的景况。
燕雪客毫不犹豫地将手头的所有工作托付给同僚,自己单骑出行,当日便出发赶往樟湾城。
他昼夜兼程,来得极快,可惜因为樟湾城已经高度戒严,门口有六扇门的好手守卫,所以没能在抵达的第一时间进入城中。
城门守卫看过燕雪客花鸟使的令牌后,恭恭敬敬道:“请大人稍安勿躁,县令日前已经发下话来,外面的人谁也不许进城,您虽是六扇门内的人,咱们也得先去禀报,才好请您过去。”
燕雪客清流出身,习惯了按章办事,闻言倒也不以为忤,他原本打算直接让守卫去禀报,转头却碰巧看见了问悲门中人。
作为清正宫弟子,燕雪客对江湖人物的做事风格也是知之甚详,他清楚此人一定不会老老实实通报,而是找个偏僻地方翻墙,干脆劳烦对方捎个口信。
他没完全猜对开头,对结果的预期也产生了些许偏差——李归弦毫无寻找偏僻区域的自觉,当着守卫的面直接翻墙,好在他身法奇快,那些六扇门的捕快就算看见了,也只觉是自己站久了花眼,或者大白天当街见鬼。
等李归弦消失在视线中后,燕雪客又耐着性子站了好一会,可惜始终没看到有人够来。
若非对李归弦的武功极有信心,燕雪客几乎要怀疑,是否是对方在赶往县衙的途中遇见了什么意外。
没能进城的燕雪客没有将时间全部浪费在等待上,既然正好有空,就干脆先在城外进行初步搜查,等基本确定了周围没什么明显线索后,城中才终于有人拿了唐驰光的手令过来,准备请他过去县衙。
过来的捕快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事,自拙帮的朝帮主请大人先去见她一面,说是有事相商。”
作为唐驰光的手下,捕快自然觉得燕雪客应该先去县衙,只是不敢瞒下朝轻岫的口信不去转达。如此一来,先去哪里就全由燕雪客决定,跟自己这些小人物无关。
燕雪客闻言痛快点头:“好。”
“……”
捕快没料到燕雪客的态度如此干脆,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县衙那边……”
燕雪客:“等我去见过朝帮主后,就去寻唐大人。”
他之所以立刻答应,倒不是因为与自拙帮间的关系特别好,而是燕雪客觉得朝轻岫是个十分擅长谋划的人,此刻喊自己过去,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唐驰光信中没写税银失窃后朝轻岫都做了那些布置,可能是不好说,也可能是没发现。然而按照燕雪客的了解,那些日子朝轻岫绝不会当真只是待在分舵内静观其变,自己什么也不安排。
既然朝轻岫已经有了计划,那六扇门这边就需要获得更多的信息,来决定是否配合对方。
燕雪客有种自己正主动走向蛛网中的错觉,但他无法确定,此刻选择置之不理的话,迎接自己的会不会是另一张蛛网。
他是骑马来的,进城后半途与唐驰光的手下分开,独自前往了樟湾分
舵的所在。
分舵弟子早就接到了帮主的命令,见到燕雪客,上前问了声好,随后直接将人领了进来。
朝轻岫不像江湖中的许多同行那样,走到哪里都有人前呼后拥,随着她功力日深,带的护卫也越来越少,今日身边除了一个听候差遣的帮派弟子,跟正在旁边消磨时间的许白水外,竟没什么人,连一向紧随在她左右的徐非曲都不见了踪影。
燕雪客步履很轻,走路时像是羽毛落在地上。
他就这样轻声走进了院落,在迈过门槛的时候,燕雪客忽然发现,角落里长着一丛蔷薇。
那些蔷薇开得伶伶仃仃的,叶子也长得粗糙得很,与旁边灿烂浓烈的木芙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忽然意识到,那些蔷薇并不是被人种在这里的花,最初大约只是不知从哪吹来了一些种子,种子落在土壤里生根发芽,又幸运地没被园丁斩草除根,如今才有了一席之地。
站在燕雪客的角度看,那些蔷薇的影子正好映在书桌上——住在这里的人把桌子搬到了露天的地方,以便坐在院子里看书写字。
花的影子映在桌子上,桌子的影子则映在衣角上。
那是一片淡蓝色的衣角。
朝轻岫平日总是一身白袍,今天少见的换了身淡蓝色的衣衫。
燕雪客并不清楚,这不是朝轻岫心血来潮突然调整造型,而是许白水在跟樟湾分舵人迅速混熟并了解到了他们对新帮主的一些问题后,正在积极地尝试寻找答案。
比如说朝轻岫总穿白衣,是因为特别偏爱白色的衣服,还是有什么就穿什么。
许白水低调地开了个盘口,在大部分人都押注“帮主偏爱白色的衣服”时,特地送去了一套淡蓝色的换洗衣服,让安抚万等人在看见帮主新形象的同时,深刻理解了“不该急着对自己缺乏了解的事情下判断”的道理。
不过安抚万等人觉得打赌的结果并不能完全解决自己的疑惑,毕竟白色跟淡蓝色的差别不算大,倘若当初给帮主准备的换洗衣服是一套大花袄,多半无法得出“有什么就穿什么”的结论。
对此,许白水的答复是她的胆子固然不小,也很相信帮主器量宽宏性情仁厚,愿意体谅下属,却也不是什么盘口都有胆子开……
燕雪客拱手:“朝帮主。”
朝轻岫欠身,唇角微翘:“燕大人,久违了。”
许白水听着两人的对话,想到燕雪客的职业跟帮主的兼职,深觉那句“久违了”意味深长,中间不知包含了多少对江南一带治安情况的感慨。
朝轻岫:“在下今日请燕大人过来,是想聊一聊税银失窃之事。”
燕雪客目光微凝:“朝帮主已经有了头绪?”
朝轻岫坦然:“算是有一些。”
燕雪客薄唇微抿。
如果连朝轻岫也不清楚此次税银失窃的内幕,那固然不是一件好事,可既然她已经猜到了案件的内情……燕雪客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于危险的直觉。
他觉得,就算今日来的是卓希声,在面对朝轻岫时,也很难做到放松。
朝轻岫的神情依旧温文,她没有直接谈及自己的思路,而是向着对面的石凳一示意:“燕大人先请坐。”
燕雪客深深看了朝轻岫一眼,随后依言坐到了她的对面,好像真的只是前来拜访的客人。
——或许是因为之前就有朝轻岫打交道的经验,燕雪客依稀觉得,依照对方的安排做事固然可能上当,但若是明着与她做对,则很容易被朝帮主从可以利用的棋子变成需要从棋盘上清除出去的棋子,遭到不必要的打击。
朝轻岫的视线一直停在燕雪客身上,忽然扬了下眉,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燕大人,你刚刚是不是在腹诽我?”
“……”
听到这句话,燕雪客还没怎么样,许白水就先紧张了一下。
许白水已经知道朝轻岫善于捕捉细节,却万万没想到,上司还有用眼神中探查旁人心理活动的能力。
她怀疑朝轻岫其实是在暗示自己,如果下次还要开盘口,记得选择一些更容易保存自身性命的主题。
燕雪客:“……岂敢。”
朝轻岫笑:“是不是都无妨,许久未见,我一向少去问候,燕大人腹诽朝某几句,那也是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