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轻岫听了他的话,倒是认真打量了那个王兄弟一会。
其实朝轻岫隐约能感觉到周围人对自己的猜测,她也清楚,许多有关自己的说法并不正确。
她并不具备扫一眼就能判断对方身份来历的能力,只是习惯性地会去留意身边的情况,然后分析其中的一部分。
而现在的朝轻岫,就在分析那位王兄弟的情况。
许白水见状,也干脆顺着帮主的目光,仔细观察面前之人,准备试试能不能推断出点有用线索。
王兄弟:“……”虽然他早就认定面前的陌生人绝非有真本事的高人,但被对方清且锐的目光一扫,依旧有种非常不自在的感觉。
他略微不安——没想到现在连江湖骗子都具备如此独特的气质。
王兄弟想,大约是因为自己一直待在帮派的庇护下,没经历过风雨,所以对外面骗子的最新情况缺乏了解。
许白水没管王兄弟的情绪表现,她留意到这人年龄其实不大,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只是个子很高,看着就颇显成熟。
他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不过很合身,倒是穿的靴子格外旧,右边的鞋子已经洗得发白,左边的鞋子边沿处已经破破烂烂,有明显的被补了又补的痕迹,鞋头处更是有一大块补丁。
用作补丁的布料选的颜色也都是深色,补得也仔细,乍看上去倒不显眼。
而且按照许白水的观察,王兄弟左脚上的鞋子,如今瞧着已经快要撑破了,距离下一次修补应该不剩多少时候。
这套衣服的外观跟别的帮众一样,明显来自分舵的发放。
与此同时,那位王兄弟帽子上还戴着根亮闪闪的银发簪,簪头上则镶嵌了一颗圆圆的珍珠,头发仔细梳过,而且抹了油。
许白水并不觉得奇怪,大夏人本来就喜欢打扮,如今许多年轻人都爱穿得鲜亮些,若是身上有些余财的,簪花敷粉、锦衣绣衫都是常事。
因为是江湖人的缘故,王兄弟腰上除了玉佩外还挂了把刀,那玉佩质地一般,让许白水估价的话,顶多能值个五六百钱。
许白水心中大致有了结论——此人略有资产,平常对生活也有些要求,至于外面这身帮派统一服饰,大概只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会勉强穿一下。
朝轻岫的注意力则更多落在来人的五官上。
面前人的眼中不少血丝,眼底也是青黑一片,带着十分明显的熬夜特质,而且还不止熬了一两夜。
此外,他里衣的袖口处沾了点灰,外套上却没有。
朝轻岫的视线一扫而过,同时调动脑海中的信息储备,然后做出判断——那多半是香灰。
此刻双方距离不远,加上朝轻岫站在下风口,所以能够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
对方身上除了普通人类的气息外,还夹杂着一丝劣质的香气。
她在奉乡城耿大掌柜的宅邸中闻过类似的,只是耿大掌柜更有钱,身故后灵堂中点的香
料也更柔和。
朝轻岫目中闪过一抹了然,旋即一本正经道:“在下相面之术学得虽然不算高明,却能瞧出,足下身上略带着一丝阴气。”
王兄弟:“……什么?”
朝轻岫:“所谓生人为阳,死者为阴,你经历过丧葬之事,身上气息略有不对。”看着对方略显惊疑不定的目光,她又及时补充,“不过少许阴气并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只要足下尽量避免夜间外出行走,同时多晒晒太阳,就不会有问题。”
王兄弟:“……!!”
许白水也听得一愣愣的,她一开始觉得朝轻岫只是胡说八道,预备做实自己江湖骗子的身份,此刻注意到王兄弟面孔上的震惊,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心中十分忐忑,几乎要以为面前的分舵帮众才是托。
对方的阴气究竟体现在什么地方?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王兄弟:“……阁下打听过我?”
朝轻岫弯起唇角:“我方才说的那些事情,兄台难道曾跟很多人提起过?”
许白水注意到,如果说这个王兄弟方才的表情是瞳孔地震,此刻则是瞳孔山崩地裂,连头发梢上都写满了对朝轻岫所言的惊骇与不敢置信。
朝轻岫转过手中布幡,将“妙手回春”那面朝前,接着道:“此外,我觉得足下还有些上火,这事本来无妨,只是你此刻身染阴气,必是外亢内虚之相,为着健康考虑,最近不要再服用寒凉之物,免得当真酿成大病。”又补充,“若要医治,只消将清水煮开,晾至常温,闲时多喝几碗就能好。”
王兄弟欲言又止。
他自己就在市井中长大,一时间觉得对方是耍了什么把戏,一时间却又觉得面前那年轻人真有特殊本领在身,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趁对方犹豫不决的功夫,朝轻岫拱了拱手,笑:“就算要捉拿骗子,也总得找到证据,在下不过途径此处,并不想招惹是非。兄台要是没事,在下就先走一步了?”
世界观受到洗礼的王兄弟默默退后两步,停顿片刻,道:“……姑娘自便。”
出门在外,总得讲一点江湖道义,他刚刚已经划下了道来,既然对方顺利地解了题目,那不管人是怎么做到的,自己就该认栽。
自拙帮是丘垟城内最大的势力,眼见自家帮众不再为难自己,朝轻岫后面的路途更是十分顺畅。
许白水先看了下左右,然后一夹骡腹,靠近朝轻岫,用凝音成线的功夫道:“原来帮主当真会看相?”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我家帮主果然多才多艺”的惊叹。
朝轻岫唇边笑意变深,她伸手摸了摸许少掌柜的脑袋,语气柔和:“自然不会。”
许白水:“……”
许白水:“那我可以问一下帮主是咋把人哄住的吗?”
朝轻岫随口:“他脸庞指甲中都没有泥垢,头发上还抹了油,证明是个注意卫生的人,然而里衣的袖子上却沾了香灰,脸上又有熬夜的痕迹,加之此刻正
是清晨时分,那么他应该是昨天晚上曾去上过香,天没亮时返回,当时已经快到要出来巡查的时间了,所以他只是洗了洗脸,却没换里衣。”又道,“而且他去上香的时候,并没穿现在这套外衣。
“方才我还注意到,其他帮众对那个王兄弟比较客气,还说他是客人,多半是因为此人本不该在这里巡查,只是出了点小意外,所以被临时安排在了此地。”
许白水点头。
她能理解,如果晚上出门时穿的是现在这套外衣的话,就不会只是里衣上沾有香灰的痕迹。
朝轻岫:“夜间上香,自然不大可能是去寺庙,我猜他去的应该灵堂,所以才说身上沾了阴气。”
许白水:“那帮主方才为什么说,这件事他没跟太多人提过?”
朝轻岫低声:“我听说桑舵主为人很好,十分体恤手下,丘垟此地的人手又不紧缺,此人忙了一整夜,回来后自该好生休息,他还会过来巡逻,多半是因为出去时是瞒着同伴的,所以才没有申请调班。”
许白水恍然。
她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哪怕朝轻岫不当帮主也不去六扇门就职,光凭这一手相面算卦的本事,多半也能混得不出错。
解释完后,朝轻岫忽然道:“方才少掌柜问,在下是怎么将人哄住的。”她略微一顿,看向许白水,微笑,“在下对旁人一向以诚相待,怎么就算哄人了?”
许白水:“……”
她觉得朝轻岫拥有一套独特的自我评价体系。
*
丘垟分舵,山花坞内。
桑遗兰正在替关藏文等客人倒茶。
他身边坐着王单明杜空城等数位香主,脸上都略有担忧之色。
王单明:“都三天多了,帮主还未过来么?”
她听说朝轻岫脾气不是很随和,虽然这片地方都是自拙帮的地盘,也难保遇见武功高强又不怕死的坏蛋。
穆玄都想起当日在川松时毫不犹豫走上岔路的朝轻岫,迟疑:“帮主难得出门,说不定只是想多逛逛。”
他总不能当着众人面猜测朝轻岫意外迷路。
杜空城:“帮主迟迟不来,那咱们正好多款待关兄跟穆兄几日。”
桑遗兰:“帮主文武双全,智计出众,又不是一个人在外面,想来不会出事,不过咱们做下属的,心中难免惦记她老人家,总该去迎上一迎。”又道,“在下已经安排了人在城门口跟码头处,吩咐过他们,若是看见有穿白衣服、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人,便要立刻过来禀报。”
关藏文跟穆玄都都点头——此时此刻,因为某个流传已久的误会,在座众人谁也没考虑过自家帮主还存在穿其它色系衣裳的可能。
穆玄都:“关大哥很是稳得住。”
关藏文摇头:“关某其实也有些担忧。”
当然他并不完全是替朝轻岫担忧,但就像去樟湾时遇见税银失窃最后县衙莫名出现混战一般,关藏文总觉得一个不注意,上司就能掀起
惊涛骇浪。
他素服帮主之能,知道朝轻岫年纪虽轻,城府却是极深,倒不觉得上司是运气不好,所以走到哪哪里出事,反而觉得许多意外都是帮主的刻意安排。
帮主不一道过来丘垟,自然有不一道过来的用意,之所以让自己等人先行一步,就是要安抚住丘垟分舵的这些人,免得生乱。
*
在城中逛了一会后,三人找了家食肆歇息,朝轻岫还不饿,只让人做了三小碗汤面跟一些小菜。
大夏这边确实有些菜色做得还不错,不过普通食肆做饭的味道依旧很不稳定,一不小心就会糟糕得千奇百怪。
所以点菜时保持适当的谨慎还是很有必要的,朝轻岫尝了一口汤面,霎时间心如止水,觉得一时半会都不会饿了——她其实真的不算挑食,然而店家上的菜要是再多一点,依旧未必能坚持到将饭吃完。
许白水也是大为摇头,还加以点评:“做饭的时候一旦用的盐不行,菜就会发苦。若是用湖盐,味道会好些。”
徐非曲摇头:“寻常的湖盐一斤就要两百钱,百姓平时吃的盐,一斤才不过三四十文,一般人家哪里用得起。”
朝轻岫:“湖盐不止贵,卖得也少。”
像郜方府,本来只有不二斋的店里有卖,后来自拙帮这边的生意渐渐做大了一些后,自家也会顺便卖一点。
三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时,好几个帮众过来巡逻,那些人额外看了朝轻岫的布幡两眼,虽然稍有留意,不过谁也没有上来问话。
朝轻岫想,自己如今的样子,大概正处在“江湖骗子”跟“普通的游方郎中”的分界线上。
她想着,又把店家上的小菜夹了一筷子给许白水。
许白水:“……”
她面无表情地吃着涩味的炖菘菜,遗憾自拙帮没有刑堂,否则高低得把这家店的厨师给挖过去做审讯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