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语气忽然变得郑重:“此事若成,朝卿便是首功,朕愿封卿家为王。”
大夏立朝之初,还有功臣被封异姓王,如今渐渐绝迹,连司徒元也只封了威定公而已。
就算孙侞近,往日那样受到天子爱重,也从未得到过一句类似的承诺。
旁边的亲贵想劝皇帝不要直接轻语许诺这么大的利益,嘴唇嗫嚅几下,最终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毕竟眼下龙船上所有人的生机都系在朝轻岫身上,要说金银,估计人家也不缺,说到做官,人家多半不会,那确实得给对方一点额外激励,才好哄得小姑娘为天子拼命,至于事后如何,自然大有操作空间,他们完全可以在朝轻岫成功救驾之后,再过去晓以利害,劝得对方主动推辞这份过于厚重的封赏。
司徒元看了皇帝一眼。
封赏过厚,显得不太诚恳,他也有些怀疑天子是在给小姑娘画大饼,却不好擅自开口揣测皇帝心意。
朝轻岫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看皇帝,又看看威定公,始终没有开口,似乎尚且弄不明白当前状况。
司徒元叹息。
这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孩子,她哪里懂得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皇帝见状,觉得朝轻岫多半已经对自己的提议动心,只是年轻腼腆,不愿意直接承认,于是立刻让内监拟旨。
——他考虑得很好,若是叛乱不能平顶,朝轻岫拿了圣旨也没用,若是叛乱当真平定,无论是清流还是权贵,都会劝说朝轻岫放弃王位,当然就算这个小姑娘不愿放弃也无妨,有爵位不代表有实权,对于如何限制有爵人家的权力,朝廷自有一套成熟的应对机制。
危急关头,天子身边人的办事效率自然得到了大幅提高,一道节制兵马的圣旨跟一道封王的圣旨飞快写定,而且还是皇帝亲笔。
圣旨需得加盖印章才有效率,因为出门在外,掌印官不在,好在当今天子习惯随身带着私人玺印,往日也常常直接写了条子,盖上章就让人去办,以便绕开中书省的监管,这回正好将这枚印章加盖在圣旨之上。
司徒元道:“叛贼一定也会注意龙虎营的动向,主将可能已经被看管住,倒是你可以直接去找公孙卫将军,如果他也不便,就去找他的副将。”然后又对朝轻岫形容了一下副将们的样貌。
朝轻岫点点头:“我都记住了。”
转眼圣旨已经写好,黄羊公公亲自将之碰到朝轻岫面前,朗声:“请庆扬侯接旨。”
朝轻岫闻言,撩起衣摆,一拜到地:“勤王护驾,义不容辞,草民出身草莽,王爵之位并非所愿,然而此次进京,的确有事求肯,盼官家能够答允。”
司徒公眉心微跳,神色也有些古怪。
他很想告诫朝轻岫,千万不要在此刻提要求,免得被皇帝认为是在挟恩图报,可对方话已出口,现在阻止,已经晚了。
果然,皇帝听见朝轻岫的话,目中迅速掠过一抹阴霾,面上却依旧是和
气笑着:“卿家尽管直言。”
朝轻岫正色:“孙侞近一党狼子野心,日日蒙蔽圣听,以至下情不上达,四海之内,民怨沸腾,暗中则阴谋串联朝臣,至有肘腋之患,草民恳求官家明旨降罪,以正视听。”
司徒元松了口气——眼下的叛乱明显就是孙侞近发起的,朝轻岫的要求只是解决叛军首脑,倒也并不为过。
亲贵们也很能理解,孙侞近这人巧言令色,事后万一皇帝心软,从轻发落,今日出头对抗他的人免不了要被报复,朝轻岫提前请下处置的旨意来,倒也干脆利落。
皇帝闻言,微微点头:“你提醒得很是。此贼狼子野心,且毫无忠孝之意,朕往日也有所觉,本来念他往日功绩,盼他能够悔悟,没想到养虎为患,让他做出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他对孙侞近已有嫌恶之意,只是需要此人替自己压制清流,收拢江湖高手而已,若是没有龙船上的事,以皇帝对孙侞近的依赖,指不定真能再被后者三言两语哄骗过去,不再追究往日过失。然而眼下皇帝身陷叛乱之中,当然,并不介意顺便卖个人情给朝轻岫。
观庆侯忙道:“官家宽和,是叛贼们不忠不义,辜负了圣心。”
皇帝叹息一声,向黄羊公公一点头,身边内侍又麻利地取了一道空白圣旨来,洋洋洒洒写下孙侞近的十大罪状,表示要将此人革职下狱,全族问斩。
朝轻岫再拜:“多谢官家。”
皇帝看朝轻岫一直没起身,微微皱了下眉:“卿家还有何事?”
朝轻岫:“草民自江南而来,沿途得见民生多蹙,细细打探,才知此事与北臷议和之事有关,自朝廷与北臷议和以来,各地多加税赋,此约由孙侞近拟定,草民希望肃清叛乱后,官家能重议合约。”
“……”
旁观者听见她的话,简直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觉得此人不愧江湖豪杰,十分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些本来觉得朝轻岫居心不良的亲贵们也改变了想法,认为她的确忠义,也的确耿直,整个人有着一种没在朝堂中锻炼过的清澈愚蠢感。
观庆侯靠近,小心扶着皇帝堂叔,轻声:“官家,庆扬侯也是一心为了朝廷考虑。”
皇帝定定看了朝轻岫两眼,深呼吸,缓和了下情绪,随后才开口夸赞:“卿家心系天下,当真是社稷之福。”
他的声音有点沉,语调也很缓慢,有一点病后的虚弱之态,熟悉皇帝的人,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冷意。
司徒元也感觉皇帝话里意思不好,正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就看到皇帝摆了摆手,竟然依照朝轻岫所言,拟了一道重议合约的圣旨。
朝轻岫再度拜谢。
亲贵们未曾言语,彼此却在飞快地交换眼神,偶尔有人看朝轻岫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他们已经确定,眼前的问悲门主是个天真不懂事的小姑娘,完全不理解朝廷上的弯弯绕,就算有救驾之功,日后的下场也绝不会太好。
而且皇帝只说重议
,但议成什么样还未可知,他们能预知的是朝轻岫这样犯颜直谏,在皇帝眼中必然等同于威胁,后面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理,只看她的运气。
司徒元暗自皱眉,已经在思考如何保下朝轻岫。
他大约是在场中人里最赞同朝轻岫意见的一个,却同样清楚,在当今皇帝面前,绝不能如此直白地提意见。
司徒元想,虽然这个小姑娘做事莽撞了点,难得的是如此赤子之心,不顾自己安危也要为百姓请命。
朝轻岫:“草民还有最后一事。”
听见朝轻岫还有第三个要求,皇帝深觉不耐,却也知道该配合着将眼前君臣相得的戏演完,淡淡道:“卿家直言。”
朝轻岫一字字道:“草民希望官家能为先帝长女殷宣明殿下正名。”
“……”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房中传来明显的抽气声,皇帝眼睛下意识睁大,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朝轻岫从怀中取出一张丝绢,转向司徒元,道:“这是殷宣明殿下所留手书的副本,请威定公过目。”
她说话时,已经将东西递了过去,司徒元不得已接过,随意扫了一眼,神色立刻一变:“原来你是殷宣明殿下的血脉?你母亲呢?”
这句话当真令人惊骇,司徒元话音方落,已经有亲贵被吓得直接跌倒。
“……砰!”
站着的亲贵意外摔跤,坐着的皇帝也没能保持镇定,失手打碎手边杯盏。
他看着朝轻岫,嘴唇微微颤抖。
朝轻岫垂下头,先回答司徒元:“是。”又解释,“当日北臷派人潜入定康别苑,想要暗算母亲,全赖侍卫保护,母亲才侥幸逃出,可惜此后与京城间通讯被阻,她又受了重伤,始终无法返回定康,坚持了五年,终于不幸去世。”
说到此处,朝轻岫向着皇帝郑重一拜:“母亲乃是死在北臷刺客手中,等朝廷查得凶手,为母亲报仇后,草民便自此隐遁于山野,再也不问世事。”
此时皇帝已经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然后缓声道:“原来……好,朕答应你。”
司徒元觉得手中丝帕沉重滚烫:“难怪你深恨北臷,原来朝姑娘竟是先皇大殿下的后人。”
皇帝的面容似乎变得苍老了许多:“其实当年听说皇姊的死讯后,朕心中一直不信,也一直十分牵挂,没想到得天庇佑,皇姊还留下了一条血脉。若能替她报仇,也算了结朕多年心愿。”
朝轻岫抬起头,眼圈已经泛红,两滴眼泪滚落在地毯上,哽咽道:“多谢官家,草民百死不能报官家之恩。”
皇帝叹息,在黄羊公公的搀扶下走近朝轻岫,亲手拉她起来:“原来你是朕的亲侄女,怪道当日一见你便觉得亲切。”
他说话时,一直凝视着眼前的小姑娘,略显浑浊的眼睛中一片晦暗。
事情当真过去太久了,久得让皇帝觉得所有往日都被彻底尘封。
皇帝努力回忆,但当日让他日夜忌惮的人,如今却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
他隐隐记得,却当日的皇姊因为身体不够健壮,看着并不像朝轻岫这样有活力。
不过皇姊的相貌到底是什么样的来着,他怎么一点都记不清了?
皇帝垂下头,看着朝轻岫,道:“你的确很像皇姊,怪不得这样聪明果敢。日后你就就留在定康,让朕好好照顾你,算是弥补当年没能照顾阿姊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