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枕风宿雪

星灵降世半旬，天光不再明亮，像裹上了厚厚的均匀的壳。辰时，朝阳本该已升到最舒适的角度，万物本该在这个时辰纷纷苏醒，开始一天的忙碌；然而冰云的日渐厚重，让整个天地都显得灰暗无光，万物如同在沉眠中凋敝，荒芜的死寂弥漫四野。

琅琊域。

一座小镇的民宅，民宅里的厢房，厢房的床板震动了一下，被从底下掀开，露出一颗胖胖的脑袋。

“这是哪？”罗方硕爬出来就傻眼了，他没想到直通奉天教总坛的密道，竟就设在一户普普通通的民宅里。

曹子固黄承彦相继出来，然后是五个奉天教徒。黄承彦忍不住道：“难道真应了那句话？”

“哪句话？”曹子固道。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黄承彦道。

曹子固忍不住感叹道：“就算是奉天教的头号敌人，那位女战神阁下，也根本想不到这一点吧。”

罗方硕低声道：“女战神是被自己人蒙蔽了，整个天策楼大概只有她一个正常人。”

“小胖，你这样说话容易挨揍的知道吗。”曹子固忍俊不禁。

“出发了，自己去柜子拿衣服。”唐天风淡淡说毕，就率先走出屋子。

“拿什么衣服，难道咱们修行者还会怕冷不成？”曹子固不解道。

“桀桀桀——”伏见怪笑着说，“你也可以不拿。”他说着已披上奉天教独特的教服。这是一种全黑底的袍子，只在下摆处绣着月白色水云。

这种袍子全身都能裹住，还带兜帽，但是看起来薄薄的，应该没有什么御寒力。

曹子固虽然不觉得这袍子有什么作用，却还是走向柜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叠清一色的黑底水云袍。他拿了一件披在身上，裹住身子，就觉周遭的冷空气一下子被隔绝在外。

“阿彦小胖，这是好东西啊。”他立刻叫起来。好东西当然要跟好兄弟分享。三兄弟披上黑底水云袍，相互嘲笑逗乐，感觉十分新鲜，还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谁能想到，他们这样根正苗红的藏剑峰弟子，有一天竟会披上奉天教服，踏上“拯救世界”的旅途呢？不管是成为奉天教外围成员，还是“拯救世界”，那都是前所未有的经历，而且两个相互矛盾着，说出去都没有人会相信。

走出去，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来。三兄弟抬头看天，心里忍不住地为天柱山担忧起来。

奉天教徒只剩了四个，不见万木之根的踪影。伏见已等得不耐烦了，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一直沉默的秃鹫突然冷冷开口：“丹，带上这三个累赘，真的对我们有用处吗？”

唐天风看了他一眼，知道傀儡大王的背叛，让这个表面粗狂内心纤细敏感的汉子产生了严重的信任危机。现在根本连谁都不愿意相信。

“谁是累赘，过两招就知道了。”曹子固脸色一沉，已然拔剑在手。院子的雪花依循着玄妙的轨迹，形成一个剑域。剑域生成，隐隐透出奇妙的意蕴，可见剑境即将诞生。

“我会把你的头拧下来。”秃鹫狞笑一声，摩拳擦掌地走过去。

唐天风走到二人中间，冷冷说道：“谁想要打，就默认退出，留在这里爱怎么打怎么打，谁死了都跟我没有关系。但在我的队伍里，谁敢擅自动手，我就让他死。”

秃鹫瞪着他道：“丹，你搞清楚没有，我才是你的伙伴，他们只不过是臭耍剑的，根本不是奉天教徒！”

“不管他们是耍剑的还是耍刀的还是耍猴的，外围成员也是成员，你给我记住了。”唐天风冷冷说罢，扭头就走。

伏见怪笑一声，慢悠悠跟上去。申吞抚着肚子委屈地对他叫着：“伏见，饿，饿……”他斜睨一眼，“你这肚子怎么做的，昨天不是才给你抓了一筐地老鼠？”

“可还是饿。”申吞委屈地说。

伏见不耐烦道：“别叫了别叫了，等等到了龙首山，抓个星灵给你吃。”

“我这里有个烤鸭，我自己做的，给你。”罗方硕走过来，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烧鸡丢给申吞。申吞连手也不用，直接张嘴就吞入肚，然后对他咧嘴直笑。

也许是因为体型相近，而且都爱吃，小胖子不知怎么的竟觉这个吃人魔王有点可爱。

伏见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知道丹为什么要收留你们吗？”

“为什么？”罗方硕道。曹子固和黄承彦也都好奇地竖起耳朵，这本来也是他们最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只不过担心你们回不去剑庭而已。”伏见冷笑一声，“你们知道现在剑州有多少星陨兽，多少星灵么？我告诉你们，整个剑州，现在已没有人类的立足之地。凭你们的实力想闯过去，那是痴人说梦。”

三兄弟面面相觑，怎么都想不到答案竟然是这个。

罗方硕回忆着多年前在五行院大战的情景，现在想起来，如果不是唐天风对他们手下留情，坟头草都比人还高了。

曹子固不服气道：“我三兄弟联手，怎么说也是个不弱的战力，难道带着我们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伏见不屑地撇撇嘴，道：“本来我们五个都拥有不死之身，可以制定更方便更简洁更直接更有效的作战计划。可是带上了你们，就不得不考虑你们那娇贵的身体了。毕竟像女孩子一样柔弱的你们，只要被磕着碰着一点，就会变成尸体。”

曹子固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语。历数奉天教的行动，可谓是一次比一次更疯狂，除非拥有不死之身，否则确实很难不死。

“你的通用语讲得越来越熟练了。”他干笑两声，

“只有蠢材才会原地踏步。”伏见冷笑：“现在知道了没，说你们累赘是有道理的。”

不管有没有道理，也没必要说得那么直接吧。曹子固暗暗抱怨着，这时候唐天风突然伸手拦下队伍，只见前方土里冒出一根老藤，迅速形成了一张老脸。

是万木之根的巢，他晃了晃脑袋，有些喘气道：“唉，通常来说，人老了体力就会下降，这话一点没错。丹，前面有一支星灵军队，数量在三千以上，我偷听他们交谈，好像是从龙首山调去剑州的。”

“绕过去。”唐天风不假思索道。

这一路上，有着巢做探子，他们绕过了好几个这样的星灵军队。一听说这些星灵是要赶去剑州，三兄弟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越是靠近龙首山，星陨兽就越是密集，这个曾经道庭的圣地，已经被星陨兽完全占据了，俨然成了一个超大型猎场，极大地阻碍了队伍的前进。

夜晚，他们选在了一个深山里扎营，罗方硕主动忙活起了众人的晚餐。就地取材，煮了一锅肉干野生菌汤。野生菌是在一个潮湿的山洞里捡的。然后三兄弟就看到了奉天教徒寻常的一面。

“原来你们也像普通人一样，需要进食啊。”曹子固颇为惊奇道。

秃鹫喝了口肉汤，发觉这普普通通的食材经过小胖子这一煮，居然化腐朽为神奇，也就原谅了曹子固的冒犯，一面喝一面说：“谁会喜欢饿肚子？”

曹子固道：“你们不是不死之身吗？如果一直不进食会怎么样？”

秃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曹子固对这个问题非常好奇，忍不住继续问道：“光头，我看你这样子肯定试过吧，你能不能告诉我，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秃鹫冷冷道：“我有名字。”

曹子固笑嘻嘻道：“嗨，随便啦，看在我师弟煮的美味肉汤的份上，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嘛。”

秃鹫放下了碗，沉默地看着篝火，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出生那一年，家乡恰逢百年一遇的旱灾。我有两个哥哥三个弟弟五个妹妹。我的两个哥哥为了给家里挣口粮，在大户家里自荐为牛，才勉强养活我们。”

“自荐为牛是什么意思？”罗方硕忍不住道。

秃鹫淡淡道：“就是说，把人当做牛来用，所有牛要做的事情，他们都要做，牛不用做的事情，他们也要做。”

“这……”三兄弟从小长在剑庭，虽然生活简朴，但到底从未缺过吃穿，哪接触过这等人间疾苦。

“然后呢？”黄承彦忍不住道。

秃鹫道：“我的两个哥哥相继累死，死的时候，他们握着我的手，要我一定要照顾好爹妈，照顾好弟弟妹妹。”

曹子固诧异道：“所以你后来成为奉天教徒，只不过是为了养家？”

秃鹫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不，我逃走了。”

“你逃走了？”罗方硕大吃一惊。

秃鹫的脸突然变得狰狞可怖：“你永远无法理解，被饥饿折磨的感觉。当你在那种状态下，你会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咬下来吃掉。你看着你的弟弟妹妹，就像看到鲜嫩可口的肉，你一方面因为这种念头而受到良心的谴责，一方面又忍不住去幻想咀嚼起来的口感和味道。”

三兄弟忍不住地毛骨悚然。因为，他们都从秃鹫的眼睛里看到了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