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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文公欲在践土朝见天子,会盟诸侯,檄文迅速送至各国,中原诸侯闻风响应。
卫成公时在襄中,闻晋文公将合诸侯,不由大惊,便谓大夫宁俞:晋侯召诸侯会盟践土,而不及卫国,是其怒尚未息,不许我复国也。寡人不可留此,不如出奔他国。
宁俞乃卫康叔姬封之后,称宁武子,向谓多智,乃进言道:主公若以卫国之君身份出奔,则有何国敢于接纳?不如让位于叔武,使元咺佐之,向晋侯乞盟践土。主公以公子身份逊避流亡,诸国无不可纳。叔武若与诸侯会盟,则卫自此便得复国;又叔武素来孝友,岂忍代立为君?必当还位于主公,则亦谓主公复国,有何不可?
卫侯到此无可奈何,便使孙炎以君命托付国事于叔武,让位于彼。孙炎领命而去。
孙炎去后,卫侯又问宁俞:寡人今欲出奔,适楚何如?
宁武子:臣以为不可。楚虽是我婚姻之国,实为晋国之仇,且主公前已寄书绝交,不可复往。不如适陈,陈将事晋,我亦可藉陈为通晋之中介。
卫侯:我谓不然。前番寄书告绝于楚,并非寡人本意,楚王亦必谅之。晋国今虽暂处上风,楚国必来复仇,将来之事未可料定。今使叔武事晋,而寡人托身于楚,此后不论晋楚孰强,我皆可两途观望,不亦立于不败之地乎?
于是不听宁武子,当即出奔楚国。不料刚至楚国边境,便被楚国守将逐之,并以恶语相詈,说其乃反复小人,拒而不纳。卫侯只得改道适陈,于此始服宁俞先见之明。
孙炎到至朝歌,见到叔武,转达卫侯欲以君位相让之意。
叔武:我守国摄政可矣,焉敢接受兄长君位?
于是向国内众卿宣布,自己权摄卫国政事,并非即位为君,并同元咺赴践土之会。
又使孙炎回复卫侯,再三叮嘱:卿归报我兄,只说我见到晋侯之时,必为兄乞怜求复。卫国君主之位,早晚必归还之。
元咺道:臣奉主公之命以佐公子,权代卫君之位。公子果要将君位还之,臣恐主公性多猜忌,若不遣子弟相从为质,恐难以取信也。
叔武称善,乃使元咺之子元角陪伴孙炎去见卫成公,名为问侯,实则留质。
公子歂犬见此,私谓元咺道:国君此番去卫逃亡,其难以复国已可知。子何不便以让国之事明告国人,与众臣拥立叔武,自己为相?晋侯因恼主公附楚,必喜叔武代为卫君,也必全力支持大人为相。大人挟晋国之重以临卫政,其实是与叔武共为卫主,有何不可?
元咺闻言不悦道:是何言耶!叔武不敢无兄,吾岂敢无君乎?公子勿作是言。
歂犬语塞而退。转念复思,恐卫侯一旦复国,自己未免得罪;乃私往陈国,密见卫侯,反而恶人先告状,进谄诬告:元咺已立叔武为君,谋会晋伯,以定其位。
卫成公半信半疑,便问孙炎,有无此事。
孙炎深知成公多疑,婉转答道:元咺拥立叔武之事,臣因不知,不敢枉奏。但元咺既派其子元角伺候主公,料必并无此事。若元咺怀有异谋,元角必与闻,主公可召其问之。
卫侯信以为然,遂问于元角,元角确言,并无此事。
宁俞在侧,于是进言:主公不必疑惑。元咺若不忠于主公,焉肯遣其子出侍为质?
卫成公口中唯唯,只是难以坦然。公子歂犬因谄言未能生效,复又私下来见卫侯。
歂犬:元咺遣子前来侍从,非是忠于主公,而是窥伺主公动静,而与其父传递消息,为防主公归国。主公不信臣言,可使人前往践土打探卫国动静。若元咺欲求复主公君位,则必推辞会盟,不敢使叔武与诸侯同列。如其奉公子叔武要求与会,则已拥立叔武为君。
卫侯果信其谄,阴使人前往践土打听。使者回报,说元咺果奉叔武代卫国与会践土。卫侯闻罢,惊怒交迸。
公元前632年,周襄王二十年,五月丁未日,天子驾幸践土。
晋侯重耳率诸侯于三十里外迎接,驻跸王宫。
襄王御殿,诸侯谒拜稽首,起居礼毕,晋文公献所获楚俘于王,被甲之马百乘,步卒千人,器械衣甲十余车。
襄王大悦,对晋文公亲加慰劳,并大加夸赞道:自伯舅齐侯之后,荆楚凭陵中夏,皆赖叔父仗义翦伐,以尊王室,厥功甚伟,诸侯不及。
晋侯再拜稽首:臣皆仗天子之灵,幸歼楚寇,臣何功焉?
襄王乃设醴酒以享晋侯,命诸侯作陪。
至次日,周襄王使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策命,诏封晋侯为方伯。
叔兴:天子策命!俾尔晋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封晋侯重耳为方伯,统令天下诸侯。赐大辂之服,服敝鸟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玄弓十,玄矢千,秬鬯一卣,虎贲之士三百人。
策命已罢,布告于诸侯。癸丑日,襄王大会鲁、晋、齐、宋、蔡、郑、卫、莒诸侯,盟于践土。复命王子虎册封晋侯为盟主,合诸侯以修盟会之政。
晋侯于王宫之侧设下盟坛,诸侯先至王宫行觐礼,然后各趋会所。王子虎监临其事,晋侯先登,执牛耳,诸侯以次而登。
王子虎宣读誓词:凡兹同盟,皆奖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陨命绝祀。
诸侯称喏,歃血为誓。
盟事既毕,晋侯欲立叔武为卫君,以代成公。
叔武涕泣固辞:昔宁毋之会时,郑子华以子奸父,齐桓公拒之。今君侯方继桓公之业,便令叔武以弟奸兄乎?君侯若嘉惠于武,赐之矜怜,乞复臣兄姬郑之位。则臣兄此后奉事君侯,岂敢不尽心哉?
元咺亦叩头,替卫侯姬郑哀请,晋文公首肯。
画外音:践土之盟既罢,晋文公为春秋时第二位中原霸主。司马贞《史记索隐》云:“五霸者,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也。”此为当今历史学界与历史教科书上通用说法。但宋襄公称霸不果,秦穆公只霸西戎,后世论之,便有分歧。
齐桓、晋文、秦穆、宋襄在成就霸业期间,外交攻伐,都与一人有关。此人不霸而霸,功业相较于五霸,甚或犹有过之,此人便是楚成王。楚成王在位四十五年,平生灭国十一,又曾打败宋国、齐国,并将郑、鲁、曹、卫、陈、蔡、许等中原诸侯都纳入麾下。其赫赫功绩,实不弱于齐、晋、秦、宋,并为其孙楚庄王时能成为超级大国奠基。
镜头闪回。召陵之盟,楚成王克制北上野心,命大夫屈完运用外交手段,与中原诸侯联军议和请成,方才成就齐桓公霸业。故此齐桓公终生不惹楚国,可见其对楚成王敬畏忌惮。
泓水一战,宋襄公惨败于楚,伤重而亡。宋襄公虽在临死之前,认为自己是谨守军礼,奉行仁义,但其内心深知,宋楚实力相差甚远,自己若与楚成王争霸,实在是自不量力。
晋文公对楚成王之敬畏,更是如刻如画。城濮大战之前,晋侯当夜所做恶梦,便可一眼洞察。若非狐偃牵强附会,胡说八道一番,恐怕晋文公果要引兵回国,再无城濮大捷。
闪回结束,复说楚国。
成得臣死后,若敖族毕怀愤怒,自此团结一致,渐与楚王离心。蒍吕臣虽为令尹,却难以控制若敖氏,并遭斗勃、斗般、成大心、斗宜生等人一致反对。
蒍吕臣为相不到一年,便因抑郁而死,由斗勃代为令尹,政权由此复落若敖氏之手。
楚成王自感年迈,渐渐精力不济,欲立太子,便召令尹斗勃,征求意见。
楚成王:楚国地处江淮,因不按周公之礼,故常被中原诸国示为蛮夷。今我欲立太子,若依楚国风俗,当由少子嗣位;若依周公世袭之制,王位继承人当属长子商臣。为利于北上图霸,我欲改楚风,依周礼立长为嗣,以示尊周,也可免去宫闱之争。卿谓如何?
斗勃与世子商臣有隙,因而奏道:主公春秋正盛,且多宠妾,其后必然子嗣旺盛,绵延不绝,更有贤能者出。今若早早立嗣,将来一旦君意改易,再要废黜商臣,另立太子,则必生祸乱。我楚国册立太子,常择其幼,是为定制,已历百年,何必定依周礼!且臣观商臣为人,目似胡蜂,声如豺狼,性情残忍,更无君主度量,王不可使其为太子。
成王闻而不悦,一时犹豫不决。商臣闻说父王将欲立嗣,又得知斗勃之论,深恨入骨,并加紧动作,欲要夺位。于是常将珠玉环佩,贿赂成王身边近臣,刺探宫内消息。楚成王满耳所听,都是近侍称赞熊商臣之语,满眼所见,又是商臣谦谦有礼,立嗣之意乃决。
于是召集众卿,宣布册立熊商臣为太子,并命潘崇为太子傅,同日迁居东宫。
周襄王二十一年,郑伯果生反复之心,复又亲楚,遣使往楚郢都求成约盟。
晋文公闻而大怒,乃与周天子及齐、鲁、宋、秦、陈诸侯再度会盟,谋攻郑国。
来年春,晋文公会合诸侯侵郑。九月甲午,晋侯与秦伯联手,兵围郑都。
晋军扎营函陵,秦军驻于氾南,声势浩大。郑国军民一夕数惊,皆都抱怨郑伯首鼠两端,反复无常,以致此灭国之祸。郑伯至此自然后悔不迭,乃聚众臣,商议退兵之策。
大夫佚之狐进言:郑国危矣,悔之何及。当今之计,只有请烛武出面,先使其往见秦君,秦师必退。秦师若退,晋军孤掌难鸣,亦无能为力矣。
郑伯问道:烛武是何人也,有如此本事?
佚之狐:此人无姓,名武,因生于烛地,故名烛武,见为京城圉正。乃世之奇才,因时乖命舛,不为我王所知,煌论重用。
郑伯:埋贤于野,是寡人是过;然埋贤于市,是令尹之失。此人果是怀才不遇,请先生为我请来,寡人必重用之。
佚之狐应诺,便赍重礼,往养马圈来请烛武。烛武已年过古稀,须发皆白,身形佝偻,毫无士人风度。闻罢佚之狐来意,又扫视所赍财礼一眼,说话有气无力。
烛武:臣年壮之时,犹不如人,今老矣,更无能为也。
佚之狐:先生大才,世人皆都不知,故不见用于国,亦不能尽怪君主公卿。然子生于郑国,今秦晋来伐,郑人危在旦夕,先生焉忍坐视,不施以援手乎?
烛武:诺,惟公所使。”
于是随其来见郑伯,拜见已毕,再次辞谢:恐臣老迈,不中君侯之用。
郑伯慰道:寡人不能早用先生,今急而求之,是寡人之过。然郑国若亡,子亦有不利,望休辞辛劳。
烛武再拜:既蒙佚大夫谬荐,主公不弃,臣愿使秦,劝其退兵。
郑伯:卿与秦侯有旧乎?
烛武:无旧。
郑伯:既无故旧,卿因何说去退秦,而不说晋?
烛武:来伐我者,晋侯也,秦侯随之而已。秦之联晋以攻我者,是不欲晋文公独霸也。自周天子将南阳四邑赐封,秦侯时刻不忘东来,但因晋国为阻,不能畅意。晋侯以主公为仇,故臣以利害说秦,其必退兵。
郑伯大喜,待以盛馔,当夜以自己车驾将烛武送至城头,以绳筐将烛武从城上放下。
老烛武一片赤心为国,趁着星光徒步十里,来至秦军大营求见。秦伯闻说城中有人夤夜前来,知有要事,遂命入帐。待看清是位风烛残年老叟,便不以为意,命令赐坐。
秦穆公:先生奉郑伯之命前来,是欲求成,或欲求降?
烛武:秦、晋两国合力围攻,郑国自知必将灭亡,降与不降,亦无所谓矣。老朽此来,不是为郑,却是为秦。
秦穆公闻言大奇,乃从座起,拱手言道:既是如此,请道其详,寡人洗耳恭听!
烛武:君侯乃为西戎之霸,晋侯是为中原之伯。二公联手东来,灭郑必矣,并无疑惑。臣因知郑灭,将大不利于秦,故此冒死不惮劳苦,来见明公。
秦穆公:先生此语,却是何解?
烛武:明主三思,便解其中玄机。郑与晋相连,而与秦并不相邻。既便郑为秦国所有,则中隔晋国,早晚亦为晋国所吞。既如此,君侯又何必灭郑,凭白增加晋国土地?晋之国力雄厚,秦之国力自弱,此理妇孺皆知,又何必老臣再费口舌,当面言明?
秦穆公:依先生此说,倒也有些道理。然果是为我秦国着想,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烛武:如明公放弃灭郑,而命郑伯为秦国东道之主,则秦国军队及使者往来,有郑国随时供给军资,有何害处?况晋人无信寡义,明公早已深知。当年晋惠公受明公恩惠,曾允割让河西五城,然早晨渡河归晋,至晚便筑城拒秦;又趁秦国之饥,起兵伐之。晋国贪婪无厌,有何可满足者?若灭郑国以为东疆,则其后必欲扩张西界。但若不侵秦国,晋国何求西方之土哉?若灭郑国,损秦而益晋,臣不知其利害为何,惟君侯思之!
一席话说罢,满座皆惊,诸将无不频频颔首。
秦伯思索再三,深以为然,便遣使者,随烛武趁夜入郑,与郑伯暗地签订盟约。
郑伯大喜过望,对秦使再三致意,再四立誓,声称愿奉秦国为盟主。于是立下誓书,歃血为盟。秦使赍持盟书回报,秦侯大喜,遂命拔营起寨,班师归国;同时派杞子、逄孙、杨孙为将,分一半兵马留屯原处,名为助晋伐郑,实助郑伯守城。
秦军出发之时,天已渐明;又数百乘兵车行动,早被晋国探马发觉,并打听明白实情,急飞报晋侯,说郑国已许郑伯之盟,引兵返国。晋国诸将听罢,一齐大哗,咬牙切齿。
狐偃上前,向晋文反献计道:秦侯既与郑盟,便是背我。主公何不便趁其移营之际,引兵击之?必可一战而定,连秦地也一并归我所有矣。
晋文公道:不可!假使当初没有秦侯支持,岂有寡人今日?昔我弟夷吾忘恩背义,以致晋国大乱,几乎丧邦失国;今秦乃晋助,若因郑国而失此同盟,何其不智也。另以我整军攻彼散乱之伍,又胜之不武。天不使我克郑,则我归去可矣!
狐偃:若果如此,大会诸侯不易,就此轻松饶过郑国,铩羽而归不成?
晋文公:非也。前有郑公子兰逃亡晋国,今居晋国大夫之位。我可将其送归,命郑侯许立为嗣,方许其议成。则子兰此后为郑君,则必背秦附晋,破其东道之计必也。
赵衰、先轸:主公此计甚妙,伏笔千里,秦侯不及。
画外音:郑文公有三位夫人,共生五子;又宠妾很多,庶子成群。嫡夫人陈妫去世,太子华便失文公宠爱。子华欲弑父夺嗣,行事不秘,被郑文公得知其谋,便杀太子华及其同母弟公子藏;又恐诸子生乱,都赶出郑国。公子兰逃亡至晋,并在晋国长大,为晋国大夫。公子兰聪明有才,对晋文公非常尊敬,甚得晋文公欢心。
晋文公计议已定,遂派出使者,快马奔回晋国,宣召公子兰兼程至营。
郑文公与秦侯缔约,并闻秦军果然退去,于是大喜,重赏烛武,欲拜其为上大夫。
烛武:多谢主公厚爱,然而臣已年老,不能胜任国政,君其勿怪。
郑伯:既如此,寡人不便勉强。便请为寡人之师,常备咨询,可乎?
烛武:臣何以克当?关乎郑国兴衰存亡之事,则必知无不言,虽万死不辞。
郑伯:则烛师谓秦军既退,则晋国诸侯联军如何?
烛武:秦军既退,晋侯便孤掌难鸣。虽然如此,我亦远非晋军敌手。主公可另派使臣,去晋营求和,尽量应其所提条件。晋侯得此台阶,全其脸面,则必退兵,郑国得安也。
郑伯从之,遂遣使出城,入晋营请成。
晋文公:郑侯果有诚意,欲要请成议和,并非不可。然郑君生性反复,不能取信于寡人。卿其归去还报,若要请成,须郑伯亲迎公子兰回国,立为太子,寡人方可准和。
郑使再拜辞归,以此回报。郑文公闻言颇为犹豫,议于众臣。
大夫石癸劝道:公子兰亦是主公亲子,燕姞夫人所生。姞姓先祖乃是后稷,亦是周人祖先,其后代子孙必有昌者。今欲晋侯退兵,只有答应其请,且立公子兰为嗣,亦利于国也。
郑伯闻罢,勉强说道:卿言甚是,便请出使晋营,玉成其事。
郑文公虽善反复无常,但此时晋军压境,亦只得听从石癸所奏,派其率领使者团队,出城前往晋营犒军,并求缔约盟好。
于是晋郑歃血为盟,就此言和。此时公子兰已奉命来至军营,晋文公便派兵送入郑都,监督郑伯升朝,当众册立子兰为郑国太子。
画外音:晋文公因见秦侯背盟而去,便知不能以武力平灭郑国,遂望公子兰能够回到郑国为君,使郑国永远附属晋国,由此轻破秦郑之盟。不愧是一代雄主,应变之计,其实了得。此正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能人背后复有能人。春秋斗兵之余复有斗智,精彩纷呈。
晋文公扶立子兰为郑国太子,与郑伯订盟后班师归国。践土之盟,就此落下帷幕。
镜头转换,按下郑国降附晋国,复说卫成公在陈。
卫成公因受歂犬蛊惑之言,遣人到践土打探,回报说元咺奉叔武入盟,名列载书。
卫侯大怒道:元咺背君,贪图富贵,扶立新君,又遣子来为间谍,欺我忒甚!
盛怒之下,亲自拔剑,将元角斩于堂下。
元角从人逃回,报知元咺。
元咺放声大哭:冤哉,我儿非是死于君主多疑,乃是亡于奸佞谄言!
司马瞒劝道:既遭君疑,子当避嫌,辞位而去。
元咺喟然叹道:国君虽负元咺,我岂可再负太叔?咺若辞位,谁与太叔共守此国!佞人谄杀我子,乃是私怨;助太叔守国,却是公事,以私废公,非人臣所以报国之义。
乃言于叔武,使奉书晋侯,求复成公之位,以洗清自己嫌疑。
晋文公既受天子册命为伯,自践土而回,便即临朝受贺,论功行赏。乃以狐偃为首功,先轸次之,公之于众。诸将皆都不解,七嘴八舌,皆向晋文公奏问:城濮之役,设奇破楚,逼令楚子玉引剑自杀,皆是先轸之功。主公今以狐偃为首功,何也?
晋文公:城濮之役,先轸主张必战,故此胜敌。狐子犯主张避楚三舍,全我信义,故终得齐、秦之助。夫胜敌乃一时之功,全信则为万世之利。是以子犯之功为首,先轸次之。
诸将闻罢,包括先轸在内,无不悦服。次叙诸将战功,因荀息之子荀林父战功卓著,升为大夫。行赏已毕,再究罪责。因回师渡河时舟船不备,故议大夫舟之侨失职之罪,喝命斩首示众。此番出军,先斩颠颉,次斩祁瞒,再斩舟之侨。由此三军畏服,诸将用命。
奖罚已毕,晋文公为加强霸权,欲增军额,再扩编制。
然而依照周制,天子掌六军,方伯掌三军,公侯掌二军,小国掌一军。晋国虽为方伯,但已满三军之数,若再增益,便为僭越重罪。
晋文公与三军总帅先轸商议,乃增设军伍之名,将新扩部队不称为“军”,只称为“行”,添作“三行”。行伍之称,由来于此。三行之军扩备,命以荀林父为中行大夫,先蔑、屠击分别为左右行大夫。前后三军三行,分明便是六军,但避其名,不与天子六军同称而已。
自此以后,晋国兵容之盛,天下称冠,诸侯莫有比其强者。
便在此时,卫国信使来到,呈递太叔武国书。晋文公启而观之,见其书略曰:
践土之盟,蒙君侯不泯卫国社稷,并许复故君之位,善莫大焉。我举国臣民,咸引领以望高义,盼故君返国归位。惟君侯及早批复,以慰我国人之愿。
晋文公观罢沉吟,正在犹豫,陈穆公亦派使到来,替卫、郑二侯求情,并代致悔罪自新之意。文公这才允诺卫太叔武之请,向郑、陈二国各发回书,准许卫侯复归故国还位;并传谕驻边上将军郤步扬,不必领兵邀阻。
郑使还报叔武,说卫侯已得晋侯宽释。叔武便急发车骑如陈,往迎卫侯。公子歂犬见此,知道自己阴谋已败,谎言将被拆穿。因恐回国获罪,复又离间卫成公。
歂犬:太叔为卫君已久,国人归附,邻国同盟。此番来迎,不可轻信。
卫侯:寡人亦有此虑,然则以何处之?
歂犬:可遣宁俞先回楚丘,探其实信回报,然后再定行止。
卫侯昏愦,再信其谄言,遂派宁俞回国,打听情况。
宁武子明知是歂犬奸计,但拗不过卫侯偏听偏信,只得奉命而行。来至卫都朝歌,入朝上殿,正值叔武在朝中议政,设座于殿堂之东,西向而坐。
宁俞拜见叔武,故意问道:太叔既摄君位,因何不御东向正坐,而西向坐耶?
叔武答道:大夫差矣。正位乃吾兄君侯所御,我虽侧其傍,尚不自安,焉敢居其正位?
宁俞拜而赞道:今日方见太叔真心,歂犬之谮也。
叔武闻此,复念元咺之子枉死,不由泪下。宁武子遂与叔武订期,约以六月辛未吉日,迎接卫侯返国入城。叔武喜而从之,便遣大夫长牂专守国门;因知兄长多疑,又特意吩咐。
叔武:六月辛未日前,如我兄派人到来,不拘何人,亦休论早晚,立刻放其入城。
长牂应诺,自去四门传令。宁俞见此安排,知其绝无私心,于是告辞返陈,回复卫侯。
宁俞:叔武真心愿奉迎主公归国就位,并无丝毫歹意。
歂犬在侧,见卫侯已信宁俞之言,便自思道:叔武愿迎卫侯还国,自是美事。怎奈我屡次谗毁在前,若使其兄弟相见,岂不怪我欺谤之罪?罢也,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求自保,休怪某心毒!
便思一计,又言于卫侯: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今番终可还归故国。然人心隔肚,做事不知。太叔虽与宁大夫约定迎请主公回国期限,焉知其不预作埋伏,以加害主公哉?
卫成公正在满心欢喜,闻听此言不由猛吃一惊,便似冷水浇头,便问:如此奈何?若依卿之所测,除非我终老此地,不归故国!
歂犬:不然。臣有一计,可使主公安然返归,稳复君位。
卫侯:卿有何计?请道其详。
歂犬:臣之拙计,亦无甚高妙之处,只不过以出其不意,破其阴谋而已。太叔武既与宁大夫约定六月辛未之期,则于此之前,绝无埋伏。且其曾吩咐,无早无晚,无论何人,只要是主公所派,皆不许阻拦入城。则为臣可以先期而往,前驱以进,替主公观察动静,探其吉凶。此所谓出其不意,可必得安全入城也。
卫侯:妙计,妙计。卿为寡人,忠诚难得。命来日发驾,离陈反卫,以歂犬为前驱,直入卫宫,以防埋伏危难。
宁俞自感不妥,上前奏道:太叔既与臣订期迎驾,国人尽知,必将准备欢迎礼仪。今若主公先期而往,臣恐不仅国人生疑,亦违诸侯旋师返国之礼。
歂犬冷笑道:迎接主公归期,全是公与太叔私定,他人不得与闻。今不欲主公提前还归,莫非其中,果有图谋我主之意乎?
宁俞见其话风不善,不敢复谏,于是奏请:主公既定明日便发车驾,则臣亦请先行,以晓谕国中臣民,并安上下之心。
卫侯急于归国,欣然允之:卿便先行,说与国人及朝中群臣,寡人先期而返,不过欲早见臣民一面,实无他故。
宁俞应诺,便即回府,打点车驾行囊,来日五鼓便行。一个时辰之后,红日初升,歂犬已奉卫侯车驾出离陈国,继后向卫都进发。
陈侯闻说卫侯返国,赠以厚礼,并亲引众卿送至城外,杯酒饯别送行,然后返回。
卫侯登车发驾,使歂犬引车两乘前驱。歂犬心怀叵测,一路催促御人,全力奔驰。
宁俞先到卫都国门,见守门大夫长牂,告谕道:国君因闻可以返归,归心似箭,等不得辛未吉日,随后发驾,即将至矣!
长牂且惊且喜:主公归来,何其速也?大夫可先入城,报与太叔及元咺上卿,吾当大开城门,奉迎君侯车驾。
宁俞称是,才要驱车入城,公子歂犬率两乘前驱已至。宁俞与长牂见之,齐吃一惊。
歂犬:不劳宁大夫驱驰,我亲往宫中报与太叔,准备迎接。卫侯只在后面,旋踵便至。尔等出城,列队相候可也。
长牂闻罢,焉敢违拗?急整车从出城,列队迎候。宁俞料知其中有鬼,疾驰入城。
歂犬便命御者,抢先入城,直奔侯府宫廷。因恐有人阻挡,便在车上沿路高喊:君侯归国,命太叔出迎!君侯归国,命太叔出迎!
呼声不止,一直传入内宫。当时叔武在宫中,一面亲督舆隶扫除宫室,准备迎接兄长归国诸项事宜;一面就便在庭中,洗头沭发。忽闻外面叫喊君侯已归,惊喜不置,半信半疑。
忽见大夫宁俞疾风般闯进宫来,气喘吁吁:君侯至矣!
叔武这才相信是实,又闻车马之声,已至宫门之外。叔武喜极,顾不得装束冠带,以手握发,疾趋而出,出宫迎驾。跑出宫门,不见兄长车驾,只见歂犬驱车两乘,止于门前。
叔武问道:我兄君侯何在?
歂犬不答,暗中引弓搭箭在手,趁叔武问话之间,抬手便是一箭。
可怜!叔武尚不知发生何事,早被箭中心窝,望后便倒,当时毙命。
便在此时,一人自朝堂飞奔而来,却是上卿元咺正在殿中当值,听闻外面人喊马嘶,说甚君侯归国,因此急迎而出。
未至宫门,忽见歂犬抬手发矢,将叔武射倒在地。元咺不由大吃一惊,知道事情有变,便不敢上前,急返身自小巷归府,唤来御者,登车出城。
眼见离城已远,才于车上大骂:无道昏君!叔武一片赤诚,将君位虚以待汝;你却忘恩负义,枉杀手足,天理难容!吾当投诉晋侯,借兵前来报仇!
一壁念说,一壁痛哭,逃奔晋国而去。
卫成公车驾至于帝丘,长牂早已列队相迎,上前叩拜接驾。
卫侯问道:叔武何在?
长牂答道:太叔吩咐微臣,凡主公所派来人,早来早入,晚来晚入,不许阻挡。因不知主公先期早归,故不及迎接,现正在打扫宫室庭除,以备主公返宫。
卫侯点头叹道:吾弟一片丹心挚诚,果无他意。
于是命令,排驾入城。行之未远,忽见宁俞驾车奔至,迎面拜倒驾前,放声大哭。
卫成公:卿此何意!
宁俞:叔武出迎主公,被歂犬当面射杀矣!
卫侯大惊失色,嘿然片刻,这才答道:寡人中歂犬奸计,以致夷叔冤死。卿勿复言!
乃趋车入朝,见叔武横尸宫门之外,两目圆睁,凝视苍天。
卫侯下车,怀抱叔武,将其首枕于己膝,失声大哭。
卫成公:夷叔,我因思念贤弟过甚,这才先期还归,未料你却为迎我而死!世人无知,当诬我为争君位,以兄弑弟耶?惜哉,冤哉,痛哉!
一时泪下如雨,落于叔武满面。叔武双目闪烁有光,渐渐瞑合。
宁俞亦跪于太叔尸前痛哭,见其瞑目,便嘶声奏道:太叔在天有灵,已信兄长之言,故此瞑目。若不杀歂犬,何以谢太叔之灵?
卫侯猛醒,便即喝道:还不将杀我兄弟凶手拿下,更待何时?
当时歂犬立在众人身后,欲待受封领赏,忽闻卫侯如此喝令,急上战车,便欲亲自驾车逃遁。说时迟,那时快!早被宁俞率数十名家甲疾奔而至,挥戈扫下车驾,脚踝打碎,摔倒在地。宁俞亲自上前擒执,又命五花大绑,押至卫侯面前。
歂犬高声叫道:臣杀太叔,亦为君也。
卫成公大怒:住嘴!汝谤毁吾弟,已非一日;擅杀无辜,今又归罪于寡人,实为可恶。留在世上,终为祸害!左右,当场斩首,号令宫门。
于是便在惨叫声中,歂犬首级落地,复又高悬宫门。卫成公继又吩咐,以君侯之礼,厚葬胞弟叔武。国人及众卿大夫见杀歂犬,众心始安。
元咺日夜兼程,逃奔晋国,直入绛城,求见晋文公,伏地大哭。
文公大惊,急问所为何事。元咺且哭且诉,说明太叔武被歂犬射杀之事。晋文公闻而大怒,命引元咺先去馆驿歇息,自聚文武群臣,问计于众。
晋文公:赖诸卿之力,三军用命,城濮一战,大胜强楚;又践土之会,诸侯景从。奈秦不赴约,许不会朝,郑虽受盟,尚怀疑贰之心;卫方复国,擅杀受盟之弟。若不再申约誓,严行诛讨,诸侯虽合必离。只说卫侯杀弟之事,诸卿计将安出?
先轸奏道:主公既蒙周天子命为方伯,似郑、卫此等不朝天子贰侯,理应以兵伐之。况灭亲杀弟,以夺君位者乎?臣请替主公汇合诸侯,先灭卫,后伐郑,以儆不服。
文公听罢不语,只是微笑。
狐偃接言道:我谓不然。齐桓公为伯主之时,九合诸侯,所行征伐,莫不挟天子之名。主公莫若以朝拜周王为名,号召诸侯。郑、卫必不敢至,主公便以天子之命问其不敬之罪,则天下谁不威服?所谓私征不如公伐,行礼必举大名,君其图之。
文公听罢,只颔首微笑,又不言。
赵衰接口道:子犯之言甚善。然诸侯朝觐天子之礼,不行久矣。主公若合诸侯以临京师,天子必然疑惧,而不肯许。莫若会合诸侯于温,再请周王驾临此处,接受诸侯朝拜。如此君臣之间无猜,诸侯不劳。又趁叔带新宫在彼,不烦重新造作,是谓一石三鸟,各得其便。
文公哈哈笑道:三卿皆为智谋之士,惟子余之计最为妥善。天子亲晋,又乐于受朝,至温宫受贺,何为不可?便请子余赴周,呈奏入朝之事可也。
赵衰领命,便至洛邑王城,谒见周襄王,稽首再拜奏道:寡君晋侯重耳,感大王下劳锡命之恩,欲率诸侯前来京师,修朝觐之礼。与臣下等人商议,因恐惊扰京师国人,故请陛下移驾于温地别宫,于彼处接受诸侯朝拜奉飨,伏乞圣鉴!
襄王闻奏大喜,转对王子虎道:难得晋侯礼敬王室,又如此周到细致,多为本王着想;真干国之臣,一代贤侯也。
王子虎点头,乃谓赵衰:晋侯倡率诸姬,尊奖天子,举累朝废坠旷典,诚王室之大幸。自古天子便有时巡之典,省方观民,况温宫亦畿内故地;诸侯展觐朝会于此,上不失王室尊严,下不负晋伯忠敬,实为两全之策。
赵衰闻罢,敬诺唯唯:便请天子陛下,赐以会期。
襄王即命巫者卜日,然后告诉赵衰:卿还报晋伯,便择冬十月之吉,驾幸河阳。
赵衰再拜受命,遂辞周襄王出京,疾驰返国,回复晋侯。晋文公:便以朝王之举,播告诸侯,约于冬十月朔,齐会温地!(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