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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华堂,宾主尽欢。
石越见此,心中有数,遂在席间盛称慕容评之德,并赞燕主之仁。
慕容评大喜,自以为得计。尚书郎高泰私下谏道:某观石越言语虚诞而目光视远,乃观衅之态,其主必伺隙而有所图谋。太傅宜耀兵强马壮,以折其谋,何乃示之以奢?
慕容评闻而不悦,不听其谏。高泰见此,次日便称病离朝,还归故里去了。
尚书左丞申绍不满太傅治政,上疏朝廷:天下未宁,西有强秦,南有遗晋,皆为敌国,以俟我国之隙,无时无刻不欲图之。陛下宜精选守宰,并官省职,存恤兵士家眷,使公私两遂,节抑浮靡,爱惜用度,赏必当功,罚必当罪。如此则东晋桓温、西燕王猛可胜,两国可为我所取,岂但保境安民而已哉!
奏疏复落慕容评之手,不予回复。
石越在邺城盘桓十数日,四处拜客应酬,遍访燕国朝中权贵,尽观其国衅蔽,于是辞别慕容评,复拜别燕王,还归本国,回报秦王。
苻坚闻报大悦,决意伐燕,问于王猛:燕国慕容评揽政,极尽豪奢,不问兵事;又用人唯亲,上下离心,其国可伐矣。奈我既与其结盟,师出当以何为名?
王猛笑道:出兵之由,尤其现成。前番请我出兵相助之时,燕王允晋兵退后许我以虎牢关以西之地,今遣使讨之,其必反悔。废诺悔约,不攻而何?
秦王大喜,于是再遣石越复返邺都,索取燕王所许之地。
燕王与慕容评商议,自然不舍,于是遣使与石越同至长安,呈国书于秦王:前番所许,乃使臣失其辞也。自古邻国分灾救难,理之常事,岂可轻易以国土酬之?
秦王观书,故作大怒,当场将国书撕碎,令斩来使。
王猛急劝: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况盟国之间乎?
于是燕使被乱棒打出,抱头鼠窜,回报燕主去了。
燕使既出,秦王笑不可抑,对王猛道:先生神算,常人不及。我欲出兵伐燕,彼国主便将出兵口实亲自送上门来,其听话如此,莫非亦先生所教使之耶?
王猛亦大笑,于是亲撰讨燕檄文,然后请旨出朝,亲引大军五万东出伐燕。
出兵之前,忽思前因屡劝秦王诛杀慕容垂而不肯,于是思得一计,故请慕容垂之子慕容令从征伐燕,兼为向导官。秦王不疑有他,欣然许之。
王猛得到秦主许可,却又秘而不宣,突然造访冠军将军府,来向慕容垂辞行。慕容垂留住饮酒,宾主宴欢,约为兄弟,亲热十分,不分彼此。
酒至半酣,王猛笑谓慕容垂道:此去因是伐兄故国,故秦王恐我兄为难,便命小弟勉为其难,代为领兵,未知胜负如何,几年方回。既我二人已为兄弟,则兄长临行何以赠我,以为军旅之次,睹物思人耶?
慕容垂是个直性汉子,不知王猛欲为陷害,闻此遂解肋下佩刀赠之,说道:此刀随愚兄征战南北二十余年矣,就赠贤弟。
王猛受而佩之,酒罢告辞而去。
来日五鼓,秦王亲至城外相送,王猛祭了大旗,率步骑精兵五万,以梁成、邓羌为将,慕容令为向导官,浩浩荡荡杀奔洛阳。
燕国洛阳守将乃是燕州刺史、武威王慕容筑,闻秦军大至,急使人回朝搬兵。燕主慕容暐览武威王告急之书大惊,急宣太傅商议拒敌之策。
慕容评奏道:陛下高枕无忧,臣自遣兵点将,去救洛阳,并退秦兵。
于是点起精兵二十万,亲自挂帅,以乐安王慕容臧为先锋,来救洛阳。慕容臧进驻新安,却先发一万步兵,进屯荥阳。
王猛闻报,不由笑道:此真是痴儿学用兵,笑煞姜太公。
乃遣梁成及邓羌各引五千兵前往,急趋荥阳之北迎之,一阵便将慕容臧杀得大败。
乐安王首战受挫,此时复又惧敌如虎,不敢支吾,急引新安大军败回邺城。因为逃得劲疾,反而冲动慕容评后续援军,一齐返身败退。
武威王慕容筑被围洛阳,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及闻慕容臧大败而回,只得开门出降。
王猛引兵入城,遂得洛阳,关东大震。
洛阳既下,王猛命大军休整三日,其间遂令心腹秘密寻访慕容垂故时亲随,遂访得旧日侍卫金熙于坊间,引入帅帐来见。
王猛先以金熙家眷性命胁之,后又赠以厚金,威逼利诱,定下栽害慕容垂毒计。
金熙全家性命握于他人之手,此时不容不从,于是依照王猛所教计策,持慕容垂临行前所赠佩刀,前往慕容令帐中,以刀示之。
慕容令见金熙持父佩刀前来,不由大惊,便问:你这是从何而来,有何话说?
金熙:小人是奉主公之命,自长安而来,向少主传说几句要紧口信。因恐少主不信,主公特赐小人持此宝刀,以为证据。
慕容令:我父命你传甚口信?
金熙:主公因写书不便,故命我牢记口信,对少主说知。彼云我父子当初来投秦国,是万般无奈之举。今观王猛疾我父子如仇,屡有相害之意,而秦王宠信王猛,今后一旦反目,我阖家休矣。今可趁秦军攻燕之际,你我父子复归故国,将功赎罪。你可寻机先回邺城向天子投诚,为父亦借围猎之请,率全家东还。
慕容令虽然多智,疑虑不定,但见来者果是父亲故旧亲随,且又言之凿凿,无可验其诈伪,只得受父佩刀,连夜出营,走奔燕国。
王猛早就派下暗哨,闻报慕容令中计而去,心中大喜,于是急修书遣使送至长安,呈递秦王,诉说慕容令弃军逃燕反状,又故令慕容垂得知。
慕容垂闻说儿子叛逃,不由大惧,只得率全家趁夜东逃,至于蓝田。
秦王苻坚得到王猛奏疏,又闻报走了慕容垂,于是急遣心腹带兵追之,并嘱令好生请冠军将军回来,不得刀兵相见。
心腹领命追至蓝田,见到慕容垂,言明秦王相请之意,并再三说明并无相害之心。
慕容垂因见全家妇孺皆在秦国境内,自料无法脱身,只得心怀战怵,随使者复归长安,来见秦王,跪地请罪,听天由命。
苻坚先释其全家回府,又置酒相待慕容垂,劝慰道:卿因家国失和,委身投朕,乃朕之幸也,岂肯相疑?令贤子复归燕国,亦乃是心不忘本,亦人各有志,非为过也。然燕国将亡,岂贤公子一人能令其复存?惜其此去,徒入虎口,于事无补。且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卿何为过惧,而狼狈如是乎!
慕容垂见秦王如此推诚相待,泪如雨下,拜别回府,安居长安如故,不生遁逃之心。
慕容令还国,未至邺城便被守令捉住,禁于沙城,令人严加看守。
王猛即得洛阳,知道伐燕大计非一日之功,乃使邓羌留守金镛,桓寅屯守陕城,自引军还于长安。
秦王犒赏三军,并设盛宴与王猛贺功,命群臣陪酒,慕容垂也在座中。
此时方知慕容垂复被秦王追回留住,不由暗叹:想是其命不该绝,天意难违。
于是只得暂寝继续陷害之事。
秦王诏拜王猛为司徒,录尚书事,封平阳郡侯。王猛固辞道:今燕、晋尚未平定,戎车方出,始得一城,若遽受三职之赏,若复克殄二寇平定天下,则何以加封?
苻坚笑道:苟不使卿稍抑朕意,则何以显卿之谦光之美哉!
遂暂罢司徒、尚书之封,只给金帛重赏。
慕容令在沙城闻说秦军退兵,而父亲不见归国,已知是中了王猛离间之计。自忖终不能免于慕容评诛戮,于是密谋起兵复反。
因沙城中屯守数千人皆为父亲旧部,于是加以厚抚,引众东袭威德,下而据之。
周围诸屯守兵闻说吴王公子慕容令起兵,群起而应。幼弟慕容麟闻兄长在威德,亦引部从五百人从龙城奔来相见。
慕容令既问其弟:威德太小,且乃四战之地,不足以屯军。龙城乃北部重镇,我欲取之;弟从龙城而来,可知彼处虚实如何?
慕容麟:龙城守将乃渤海王慕容亮,只有五千军驻守,取之是也。但龙城坚固,易守难攻,我兄无攻城之具,急难得下。不如小弟潜归龙城,与兄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应之。
慕容令毫无怀疑,即派弟潜归,并约好日期,来日计取龙城。
慕容麟见兄长听信己言,心中大喜,遂复留五十人与兄,令为向导,慕容令喜而纳之。
慕容麟回至龙城,即刻入见从兄渤海王慕容亮,出卖亲兄慕容令,说如此如此,某已安排奸细在慕容令身侧,来日必能斩之。
慕容亮大喜,二人计议已定。
数日之后,到约定之期,慕容令果然率军前来,攻打龙城。
慕容亮引兵出城迎战,不敌慕容令之勇,只一阵败回城内,扯起吊桥,闭门不出。
当夜,慕容麟引部从登上城楼,依照事先约定信号,点燃三堆篝火,令人打开城门。
慕容令在城外见到篝火,知道兄弟已经得手,不由大喜,遂亲引军前来夺城,使慕容麟所留五十名骑兵紧随身后。
待到城下之时,只见城门大开,一个守军也无。慕容令愈信兄弟诚心助己,遂将马一纵,直入城门。那五十骑随之而进,身后步军跟入不及。
慕容令方入瓮城,忽听一声炮响,火把大举,照如白昼。
慕容亮引军三面排开,将慕容令及五十骑围在当中,笑道:叛国之贼!你今自投罗网,已入我瓮中,还有何说?
慕容令大惊,高声喝喊:我弟慕容麟何在?
话犹未了,身后一人应声答道:奉慕容麟之令,杀你之人在此。
人随话到,刀随人落,已将慕容令挥于马下,瞬时身首异处。
来者非别,正是慕容麟所留五十骑中首领,自也武艺不俗,刀法精奇。
慕容麟在城上见斩了兄长,这才下城言道:父亲向来宠爱于你,说你足智多谋,远非我等兄弟能比。今日如何,还不是死于我手?
慕容亮闻得此语,厌恨不已,不去理他,只将手中大刀向空中一举,代替军令,引三千部众杀出城外,将慕容令首级高挑于旗杆之上,向城外诸军叫道:慕容令谋反,已被斩杀!尔等还不归降,更待何时?
众兵见果是主将首级,不由一哄而散。
画外音:王猛一生光明磊落,所用之计亦都堂堂正正,唯因妒忌苻坚对慕容垂宠信,用此离间之计害之,算得上是阴毒至极。故亦因此伤了阴德,致令自己折却不少寿算,英年早逝。论说此计必是百发百中,绝无失算;争奈秦王苻坚乃宽容爱才之君,竟至对慕容垂推诚相待,绝不信其造反,方未中计,留了慕容垂一命。即便如此,以慕容令之聪智,毕竟还是终未识破,复又摊上这样一个奇葩兄弟,可叹身死。王猛毒计如此,乃其一生之短。
镜头转换,按下秦燕,复说东晋。
秦王派王猛伐燕,攻克洛阳,消息早已传至江南。
晋大司马桓温闻报,急聚部下问道:秦国伐燕,公等以为究竟如何?
司徒长史车胤道:邺必亡矣!我之家属皆在河北,兹亦将为秦虏。
桓温惊问:公何如此言之凿凿?
车胤答道:某尝学星占,且好验古。昔吴国伐越,史墨曾道:“不及四十年,越必吞吴,只因越得岁星临照。”杜预注道:“此年岁星在吴、越分野,而吴先兴兵,故受其殃。”其后越果灭吴。岁星乃东方木精,苍帝之象,所在之国不可伐,但可以伐人。今福德在燕,而秦兴兵伐之,必灭其国。然秦虽得志,而燕国复兴,亦不过一纪之间耳。
桓温虽通易卜之术,但闻车胤妙论,便即无语以对。于是又问郗超:若果如车公所云,今王猛伐燕,则势在必得。倘其破燕,必有窥觎江南之意,我则以何计防之?
郗超:可发徐、兖二州民夫,筑长城于扬州广陵沿江之地,明公亲率重兵镇守广陵,则秦虽有百万之众,亦不能飞渡。便是当年曹操、曹丕父子,亦只能望而兴叹者是也。
桓温因前番不听郗超再三劝谏,以至北伐大败,一直深自愧悔。此时听罢此计,深然其妙,即遣使发徐、兖二州役夫两万,使筑长城于广陵,未经百日而就。
桓温观长城于江上,心甚喜悦,于是引领众将徙镇广陵,以防秦军来犯。
当时长城虽修筑完成,但因征役频繁加之疠疫并发,民夫死者近半,因此百姓无不怨嗟,于前番北伐兵败之后再次归罪于桓温。
时有秘书监孙盛字安国,奉晋简文帝之命作《晋春秋》,直书时事。因见桓温枋头之败,又作广陵长城,使百姓苦役难当,于是直书其事于《晋春秋》之中。
桓温闻之而惧,唤从事王珣前去长沙巡按,收孙盛父子前来。
王珣领命,带随从至于长沙,称孙盛收受百姓贿赂,以槛车收其父子送至广陵。
桓温私见孙盛,问道:卿作《春秋》,贬我不堪。某与你向来无仇,何敢直书我失!
孙盛毫无惧色,昂然答道:我作《春秋》,乃奉天子之命,以正王法,安敢稍凭私意?昔韩信辅汉,亦尝败于楚军;孔明佐蜀,亦曾败于吴国。枋头一失,不掩明公大功于国,何故因某直书,而发怒耶!
桓温无辞以对,遂释其绑缚令出。
却留其子孙放于帐中,说道:枋头一战,委曾失利,但何乃如令尊所言如此不堪!若此史得以刊行于世,则卿之三族,恐不能保全。卿且回见令尊,慎思议之。
孙放骇然,再拜致歉:明公息怒,待某回去与家父说知利害,请其改易此段。
桓温脸色稍霁,于是嘱其改易放归。孙盛父子还于长沙家中,孙放日思桓温恐吓之语,心惊胆颤,忧虑如焚。因知父性极其方严,不敢轻易启唇劝谏。
踯躇数日,终于思得一计,便率诸弟子侄齐至厅堂,共请孙盛升坐,稽颡号泣于地:桓温乃世之奸雄,尽人皆知。大人若不改书《春秋》中枋头一事,则被其报复,我家百余口必遭其害,死无噍类矣。
孙盛眼见子孙满堂,皆为自己所累,亦甚哀悯,但不为所动,正色道:若改其事,则此史无用,后人将骂我百世。某宁死,决不更改!
孙放无奈,只得私自改之,使人送书稿与桓温阅看,桓温方始转怒为喜。
秦王苻坚闻说东晋在广陵筑城自守,并无北进之图,于是大喜,再无南顾之忧,乃命王猛为帅,统大军兵出长安,大举伐燕。
大军东行,秦王亲送至灞上,执王猛之手嘱道:朕今委卿以关东之任,当先破壶关,平上党,长驱直取邺城。兵法云迅雷不及掩耳,正此谓也。大军前发,孤当亲率万众随后继贤卿,舟车粮运水陆俱进,卿勿为后虑。
王猛拜谢道:臣仗陛下威灵,奉必成之算,荡平残胡,如风扫落叶,则不烦銮舆亲犯尘雾,但速敕有司诸官,早为布置鲜卑归降之后,其降民分派居所可矣。
苻坚闻言大悦,即率百官而返。
晋太和四年,西元三六九年,夏六月。王猛率军至于壶关,来征燕国。
燕国守将田明闻秦军到来,引兵屯于城外拒之。
王猛命先锋大将杨安挑战,田明遂出营列阵,扬鞭骂道:逆贼,焉敢屡次犯我边境!
杨安大怒,挺枪跃马而出,斗不数合,将田明挑于马下。
燕兵大败溃走,王猛大驱兵马而进,夺了壶关,继往北行,所过郡县皆望风降附。九月,王猛一路高歌猛进,至于潞州。
燕王慕容暐闻报大惊,急使太傅慕容评举倾国之兵,以四十万大军迎之。
慕容评乃举全国之兵,至潞州先立营寨,聚众将而言:我燕兵虽众,而勇猛不如秦军;则秦军虽然精壮,粮草不如我军。秦军远来,利于速战,我兵有靠,利在坚守。今王猛既悬军深入,我若持久以待,趁其粮尽击之,秦兵不败而溃。尔等宜各引本部坚守险隘,不许擅自出战,违令者斩。
议罢喝令散帐,自去饮酒歇息。
便有部将不服,密报与燕主。慕容暐闻奏,遂使人至潞州大营,催令出战。
王猛见慕容评坚守不出,笑道:此效司马懿用疲军之计,欲待我粮草吃尽退兵时举兵掩之,冀获不战之胜也。区区伎俩,拾人牙慧,焉能瞒我?
遂令杨安自领一军,前去攻击晋阳。
杨安得令引兵而去,但因晋阳城高池深,久攻不下。王猛闻知,乃潜离中军至晋阳相助,当日到了杨安军营,令休声张,先绕城一圈观其地势,已有计较。
当夜,遂令大将张蚝带一千掘子军,暗掘地道入于城中,后率五百敢死军潜入,大呼斩关,于黎明时引秦军进入晋阳。
守军懵头转向之际便失了城池,大部作了秦军俘虏,剩余残军只得运用三十六计之走为上计,连日带夜不停,逃回邺城。
王猛安排部将抚民守城,当日复又返回潞州大营,慕容评丝毫不知。王猛欲寻燕军主力决战,于是派出将军徐成,令其前往哨探慕容评中军所在,期以日中时回报。
徐成迷其方向,未能探得敌军底细,至日昏而返。
王猛欲依军令斩之,邓羌急至营求情道:徐成乃羌族悍将,久随我主。今虽失机当斩,愿公敕之,令其效死战以赎前罪。
王猛冷笑道:某初投秦王之时,连宗亲诸王尚且不惧,连杀二十余人。徐成区区一介武夫,某何爱之?明日午时三刻必斩,公勿多言。
邓羌色变,拂袖而去。
次日一早,邓羌严鼓勒兵,将欲来攻王猛中军大营,以救徐成。
王猛大惊,急令放了徐成,使其还于邓羌之营。
邓羌于是释其部众,前来中军向王猛谢罪。
王猛执邓羌之手而笑言道:某昨日之语,是相试将军耳。今观将军对于部将尚且如此情笃,况对于国家君王乎?
那邓羌是个直性汉子,闻王猛能如此虚己待人,于是再拜认罪,诚心归服其管。
王猛设酒待之,问道:将军向处关中,颇知燕国君臣底细,可知那慕容评为人如何?
邓羌答道:据某所知,慕容评乃贪鄙之徒。自其揽政,障固山泉,鬻樵及水,积钱帛如山,士卒怨恨,皆无斗志。
王猛大喜道:既是如此,燕军虽四十万众,又何惧焉!
即唤将军郭庆帅入帐:将军可率轻骑五千,趁夜抄出慕容评大营之后,放火烧其后营。
郭庆帅领命依计而行,果趁夜尽焚燕军辎重,火光冲天,邺城虽在百里之外见之。
慕容暐闻潞州大营火起,急问是何缘故。
近侍出宫打听明白回报:只因太傅障固山泉,鬻樵及水,积钱帛如山,士卒怨恨。既引军出征,尽带家财辎重而往,被秦军侦知,派兵烧之。
慕容暐遣使持诏至营,责备慕容评道:国家府库之积,朕与王共之,则何忧于贫?若国家一旦丧亡,王既持财帛如山,将何所置乎?诏命悉将财帛散于军士,急令出战。
慕容评闻诏大惧,遂命扑灭大火,将余财分予将士,使人前去秦营约战。
王猛笑道:不想一把大火,倒将这老乌龟烧出巢穴。
遂令陈兵渭源,与诸将相誓:王景略受秦王大恩,任兼内外之重,今与诸公深入贼地,当竭力至死,有进无退,共立大功,以报国家。得成大功,与诸公受爵于明君之朝,称觞于父母之室,不亦美哉!
诸将听罢,众皆踊跃,愿破釜沉舟,大呼竞进。
次日两军并进,相遇渭源,各自队圆,射住阵角,列成阵势。
王猛望见对面燕军队伍齐整,杀气弥空,回顾邓羌说道:某观今日阵势非同小可,非将军不能破此劲敌,望将军勉之。
邓羌观兵冷笑道:以某观之,燕军虽众,皆土鸡瓦犬耳。若公能以司隶校尉之职委我,此小可之敌,公无以为忧。
王猛见其于阵前勒肯,不悦道:此非我所能主,必须陛下许之方可。且此重职岂能轻易许之?若将军破此强敌,则某必以安定太守、万户侯相授。
邓羌不答,勒马还退己营。此时对面燕军阵中鼓响三通,大军进击,兵交难解。
王猛见情势危急,忙使传令官前去召唤邓羌迎敌,邓羌却佯病寝于帐中,不应其召。王猛震怖,急驰入邓羌卧帐,从被窝里一把扯起邓羌,亲将司隶校尉一职许之。
邓羌闻此,呵呵大笑,乃从卧起,披挂已了,唤张蚝、徐成豪饮,各运长矛跨马出营。临战之际,复令左右各将二壶美酒送至马前,三人一饮而尽,精神百倍。
邓羌顾顾谓二将道:今日一战,成则同享富贵,败则一死而已!
于是齐撒战马,各抖辔环,呼卢大叫,直冲入燕军阵中。三骑到处,各挺长矛冲突直撞,燕将人迎人死,马遇马亡,如入无人之境。搴旗斩将,所向无敌,杀伤极重。
邓羌于燕军阵中只寻主将而战,到处寻觅对方主将慕容评帅旗。
燕将李已来迎,未至一合,被邓羌挑于马下;又杀入阵,遇着燕将吴进,战上二十回合,复一枪刺中咽喉,立时了帐。
混战一日,邓、张、徐三人各杀燕国上将十余人,偏将数十,步卒无算。燕兵虽多,不能当其勇猛,于是呼兄唤弟,回身便败。
慕容评见前军大败,止喝不住,急引兵走还潞州西坪,收军检点人马,见损折过半。正欲下令传餐,邓羌引得胜之兵追至,又大战一阵,俘斩燕军五万余人。
燕军残兵无心恋战,各自望风溃逃,慕容评被杀得单骑逃命,被王猛大驱人马,连更带夜追到邺城。离东门五里外屯扎,次日大军齐至,四面围住。
慕容评奔入邺城,入见燕王慕容暐报说:秦兵强盛,不能抵当,致被其杀伤众军,臣侥幸逃脱回来,好不厉害!
慕容暐暗道:我闻敌兵只有五万,你领四十万大军,还好说甚么秦兵强盛!
但此时不好多说,于是问道:似此怎好?
慕容评昂然道:陛下勿忧,臣便火速调拨人马,坚守邺都,待其粮尽击之,必获全胜。
言犹未了,各门军士入报:秦兵已四面围城,铁桶相似。
慕容评急急辞帝出殿,点兵紧守各门,不敢出战。
王猛兵临城下,将至壕边,扎住大营。因见邺城墙厚池深,一边打点攻城,一边遣使回长安,向秦王报捷。
秦王闻报大喜若狂,遂使李威辅助太子监国,自率精兵五万,使权翼为先锋,慕容垂合后,浩浩荡荡奔赴邺都。
前军至于安阳,忽报三军大帅王猛带百骑由邺城军营而来,前来见驾。
苻坚急令请进,问道:昔在细柳营之时,周亚夫不出军门迎接汉文帝,而将军于大敌当前之时,远离军队轻装来迎于朕,是何意耶?
王猛答道:周亚夫不朝见皇帝,是为沽名钓誉,臣不重其为人。况燕国乃垂死之敌,釜中之鱼,再无翻身入海之能,陛下不必过虑。臣所担心者,乃是太子年幼,而陛下大驾远出,倘使京城发生不测,则追悔莫及矣。陛下难道忘记,臣在灞上所说之言乎?
苻坚改容相谢道:未也。朕恐卿孤军深入,邺城坚固难下,兵不足用,故前来接应。长安之事,卿其无忧。
次日王猛先行,秦王后继,率大军直趋邺城。
王猛回至中军,率阖营将佐出迎秦王,并使军士击鼓吹号,使城内守军得知,秦王已亲引大军而至,以震骇其志。于是共迎秦王入中军大帐,参王拜驾已毕。
秦王升座,王猛奏道:臣托陛下洪福,诸将虎威,先克洛阳,后拔壶关,所过郡县,皆望风投降。今围燕都邺城,需待陛下龙威,亲擒燕主,以成不世大功。
秦王大喜道:先生一路克捷,连下关隘,且未损兵折将。纵观古之善用兵者,虽诸葛武侯,亦不过如此也。
王猛逊谢,安排筵宴,与主公接风洗尘,大聚诸将。饮至夜深,各归帐歇息。
次日升帐,秦王高坐中军,谓诸将道:慕容评大败,城中守军俱已丧胆,诸卿应趁此火速攻城,早成大功。
王猛说道:陛下只管望安。看臣等并不用陛下所带兵马,只用原带旧部攻下邺城,并借陛下龙威,以成大功。
于是安排原带旧部,四面围城攻打。
城内慕容评闻说秦主亲来,不由胆裂。但思此时家财被烧了一半,又分散给众兵一半,已无后顾之忧,反而激发起无边斗志,只得作困兽之斗,全心全意率军守城。
说来煞是奇怪,慕容评此时再无财产之累,头脑却突发灵光,机智百出,妙计频现。当时稳定心智,具备守城之械,引众上城,亲自督战,并无惧怯。
但见秦兵便如蚁聚,中军立起三丈高台,王猛在坐于台上,怀抱令旗指挥。
王猛传令:装起云梯四十架,四面竖起,每梯可容数十军士,周围以木板遮护,下装车轮推之,靠近城墙斜倚其上,鼓噪攻城。
慕容评冷笑道:此乃郝昭当年守陈仓时,武侯诸葛亮所用云梯也,用时费工耗力,又最易破,有何出奇!令四百弓手分守四门,各执火箭,专射云梯!
众将听令,各挥部众发射火箭,登时将云梯烧着,秦军便不能上。
慕容评又命拣选军中力士四百名,立于弓手身侧,向城下投掷巨石。秦军登梯者无处藏躲,上面中石跌落,复将下面军士砸倒,纷纷落地,骨断筋折,惨叫连天。
不到半个时辰,四十架云梯尽被火烧断,秦兵便无法攀墙而上。
王猛怒道:好狗贼,倒有破我云梯之法。某尚有冲车,你需无法阻挡!
于是挥动令旗,令放出八部冲车,冲撞四门。
秦军在城上望见此庞然大物,无不骇然失色。慕容评冷笑不惧,急命运城内各家百姓院中石盘、石磨上城,各门分立两根巨木,以藤绳穿其石盘、石磨洞眼,悬石于巨木之间,以力士推而下城,其声如雷,命曰“雷石”。
雷石飞击冲车,其车尽成废铁散木,军士骨断筋折。
王猛又命运土填壕,在城外堆起土山,使弓手登高俯射城中,慕容评命在城中竖起木栅重墙以御;王猛使人于夜间暗掘地道,透墙而入,慕容评又命军士在城墙内横掘壕堑待之,秦国镢子军刚一冒头便被石块砸死,尸体复填所掘壕沟。
邺城大战,这边王猛怪招迭出,那边慕容评针锋相对,攻守二十余日,邺城稳如磐石,秦国攻城军士损折近万,乃自出兵东征以来,折损最为严重者。
王猛坐于帐中懊恼,暗道:某所造攻城之械,乃仙师诸葛靓所授匠门秘籍,世人不知。慕容评此贼,却是从何处学得破解之法?
正在纳闷之间,忽见人影一闪,慕容垂入帐,笑道:贤弟,何必坐困愁城耶?自前番在敝舍畅饮,贤弟风采无时或忘,今复得见,不亦快哉!休思攻城不下忧烦之事,快些置酒,我兄弟再谋一醉,何如?
王猛忽见慕容垂突现,不由心中打一个突,如见鬼魅。当即起身相迎,执手笑道:早闻我兄随陛下引兵而来,因戎马倥偬,未得拜见。不意我兄亲至于此,休怪怠慢。
急令亲随卫士置酒,一边观察慕容垂神色。三杯落肚,确定其未知自己施计陷害之事,这才心安,重复谈笑风声,相问别来之情。
后又提起慕容令之事,王猛言道:侄儿糊涂,不知为何人所惑,致令偷逃归国,弟有负贤兄重托,愧悔无及。
一边说着,腮边早已落下泪来。
慕容垂淡淡笑道:此其自为,与贤弟何干!
王猛闻此,心下始安。
酒至半酣,慕容垂见王猛怔忡不定,神不守舍,以为忧虑攻城之事,于是笑道:贤弟休得烦闷,某此来是为解你心事者。今将邺城献于贤弟,以为晋见之功,贤弟以为如何?
王猛大为惊喜,问道:此话何来?
慕容垂不答,从怀中掏出一封书来,置于案上,说道:此书是从城上射入我营门外,被巡哨军士拾得,特来献予贤弟。
王猛拆书而观,见是燕王手下散骑常侍徐蔚所发,约定是夜三更打开北门投降。
不由大喜若狂,叫道:若果如此,大事定矣!此徐蔚乃是何人?
慕容垂笑道:此人乃某帐下故将,因受某弃国外逃连累,屡被慕容评逼勒威迫,早有出逃之意。今闻某领兵前来攻打邺城,探知我扎营所在,故此射书通信,愿为内应。
王猛大喜若狂,再拜致谢,一面唤中军入帐,令传诸将聚齐,一面忽对慕容垂心生愧意,如芒刺在背,悔不当初。
慕容垂于是告辞回营,自去装束披挂,提刀上马,引亲军以为前锋向导;王猛立即升帐,分兵派将,各令回营披挂,安排夺城。
当夜三更,城内发动。
徐蔚与部众四五百人严装饱食,至二更时俱各上马,大喊一声,杀至北门。
守门军将刚要动问来者何人,早被一阵枪挑刀劈,杀个干净。徐蔚抡起手中开山巨斧,斩关落锁,打开城门,举起火来。
慕容垂引领家将杀到,与徐蔚汇合,不胜之喜。
王猛率诸将早在壕边埋伏伺候,闻城门内叫嚷之声,又见火举,便令吹起号角,随徐蔚杀进城去,迅速分占各门。一时城中大闹,早有人飞报太傅。(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