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羡这些年一直转战淮北、青州,名为都督,其实麾下州府支离破碎,就是在胡人的地盘上打游击。
此时骤然看到沙盘上,将阔别已久的江南烟雨、祖上发迹所在的淮西汝南,还有自己从未到过,但是已经为关中王师所掌控的河洛长安,尽数囊括,自然有一种眼前一亮、豪气顿生的感觉。
我所鏖战、涉足的山河,只有那一点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我的血汗,如今更是终于在此地站稳了脚跟,甚至还有了一块牢固的地盘。
但是胡尘仍然还弥漫在偌大的北方,而如果我辈不能奋起驱散之,又有何资格自诩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说着,荀羡目光炯炯的看向杜英:
“所以愿与仲渊携手,荡清魑魅魍魉,还天下以清平。”
杜英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因为在此之前,他虽然也做好了荀羡会倾向于和关中合作的心理准备,否则荀羡也不会在彭城之战和杜英建立联络之后,在江左局势扑朔未定的情况下,就前来龙亢郡找杜英,但杜英也仍然没有想到,荀羡的态度会如此直接而坚定。
虽然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是······杜英不得不承认,当一个浑身腱子肉,看上去就是个战场上经常砍人不动脑子的猛人和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很有信服力的。
尤其是当旁边的谢奕连连点头的时候。
显然这就是他们这一批人已然习惯了的行事风格。
是杜英没有习惯罢了。
杜英只好伸手指了指沙盘:
“北伐,说来容易,但是令则兄且看,如今鲜卑人内部动乱,慕容恪在河洛,慕容儁在青州,慕容垂在邺城,三方相互牵制,却又三方互为犄角。
他们之间至今只是相互声讨,从并没有妄动刀兵,说明他们也一样意识到,纵然自己内部的矛盾不可调和,但是唇亡齿寒,绝对不能任由王师进攻其中一家。
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便是,进攻其中一家,就会引起其余两家从侧翼扑上来,唯有牵制住一家,而同时进攻其余两家,方是破敌之道。”
谢奕笑道:
“仲渊的意思,之前已经在往来书信之中说过,余因此和令则有讨论此事。”
荀羡则顺势说道:
“不错,余同无奕意思皆是,你我两方,齐心协力进攻青州和河洛,将战线直接推到大河。
并且贵部之前就已经有越过大河强攻枋头的姿态,现在也一样可以通过进攻枋头来牵制慕容垂,甚至还能同时牵制慕容恪,而进攻青州、消灭慕容儁的任务,余可以胜任。”
说到这里,荀羡不无遗憾:
“若不是为了能够彻底搅乱鲜卑人,慕容儁连彭城都出不去!”
知道个中内情,明白荀羡当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围而不攻的杜英和谢奕,此时倒是也没有打算无情的拆穿他。
毕竟荀羡在这个草创的联盟之中处于弱势的一方,所以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告知盟友自己的强大,也在意料之中。
但杜英还是忍不住打击一下:
“令则兄素来与鲜卑人为敌,知其行军征伐之道,然令则兄此次北上,恐怕敌人并非只从正面而来。”
荀羡挑了挑眉:
“敌人?还有谁是敌人,又从何而来?”
杜英和谢奕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当然没有傻到认为荀羡真的一点儿ZZ嗅觉都没有,哪怕他身在边境战场。
这是世家子弟的本能,荀羡必然也不缺。
那么荀羡发出这样的疑问,就是在表明自己现在的立场,他仍然认为自己是朝廷的一方都督、代天牧民,所以也不会和朝廷出现正面冲突。
杜英的这个问题,无非是想说,朝廷有可能在背后捅刀子而已,但是在荀羡看来,只要自己摆出和朝廷合作的姿态,朝廷也必然不会四面树敌——现在朝廷所面临的敌人也不少,总不能把所有的封疆大吏都逼反了吧?
因而荀羡虽然乐意和杜英合作,但也不会拒绝听从朝廷的命令,只要这其中不矛盾的话。
而只要杜英不插手青州方向的战事,关中王师不出现在青州,又为什么会矛盾呢?
朝廷自没有可能调青州的兵马,去进攻关中的兵马。
如果朝廷真的会这般犯糊涂的话,那荀羡自也可以选择没有收到这条命令。
乱世嘛,路上不太平,斥候出现一些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荀羡的有恃无恐,让杜英哂笑:
“不只是朝廷,还有胡人,胡人不止在我们的前方。”
荀羡登时脸色微变,皱了皱眉说道:
“朝廷还想要让慕容虔北上?”
“朝廷可战之兵有几何?”杜英径直问道。
荀羡犹豫了一下:
“若北伐,无外乎大司马。”
“可朝廷欲使大司马立下此等大功邪?”杜英反问,“朝廷容不下余,可容得下大司马?”
杜英是方镇,朝廷一直都是秉持着能打压绝不支持的态度。
桓温是方镇,固然这个方镇野心勃勃,但是朝廷好像从一开始就一直小心提防着,所以桓温会对朝廷没有半点儿好感也在情理之中。
而杜英现在好似在说着方镇于朝廷心中的地位,又好似正是在提醒荀羡,同样身为方镇,荀羡手中的兵力虽然不多,而且治下土地又多在战火之中,可是······
当初杜英在关中,桓温入巴蜀,所面临的情况,可又比现在更好?
如果此次荀羡拿下青州,顿时坐拥青徐淮上,那么朝廷一样会和忌惮杜英和桓温一样忌惮荀羡。
荀羡微微皱眉,虽然明知如此,但是也难免心里不是滋味,毕竟他在徐州厮杀,自诩未有负国之处,可是转念一想,杜仲渊和桓元子,难道在最开始就一门心思想要造反么?
无外乎位高权重而朝廷猜忌罢了。
当然,荀羡的内心想法,杜英和桓温不知道,若是二人知道荀羡在心中有此一问,大概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其实我们本来就是反贼的。
“朝廷不用大司马,却意欲北伐而争功,兵从何来?”荀羡讷讷反问。
杜英看着他:
“令则兄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么?”
“和鲜卑人并肩作战······当真荒唐。”荀羡狠狠的一捶沙盘,他接着攥紧拳头,环顾周围。
大概是想要找到一个人打一顿。
但是杜英和谢奕显然又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