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谦那封信很有意思,李徽在读到第一句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自己即便在吴郡顾家做事的时候,顾谦也没有称呼自己为侄孙。事实上,顾兰芝虽为顾氏远支旁系,顾家上下也都没拿她当顾家人,更何况自己这个外姓人。顾谦算是讲情义的,在举荐自己来居巢县的时候,确实说过自己算是半个顾家人的话,但那种场合,只是打消自己的疑虑罢了。
而那封信的开头称呼便是以侄孙相称,这让李徽感觉怪怪的。
仔细想一想,或许是自己多心,又或许是顾谦以这种称呼来提醒自己,自己和他顾氏是有渊源的。
以前自己什么也不是,自然没有这个必要。现在自己虽然也只是个小小的县令,身份已然有所不同。顾谦才会这样称呼自己。
信上还说,家主和顾谦亲自去自己家里向娘亲道贺。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如果是顾谦去道贺,李徽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但是家主也去道贺,那便大大的不同了。那只能说明,家主顾淳也在对待自己的态度上有了改变。
顾谦说,顾家会全力帮助自己,作为自己的后盾。那更是在提醒自己,他们似乎已经将自己视为顾家子弟的身份看待了。否则自己怎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动用顾家的资源和人脉来帮助自己,那是顾家子弟才享有的特权。
顾谦在信上既然敢这么说,便一定也是和家主顾淳商议过的结果。顾谦不会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顾谦绝不会私自做主,削弱家主的权威。内部矛盾是一回事,但家族利益,家主权威是另外一回事。豪族之中,规矩最重要,顾谦不会轻易破坏。
当然了,这也许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
信最后的几句话颇为耐人寻味。什么‘饮水当思源’‘乘凉的人要念及植树人’的恩情云云,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本,不要忘了是顾家给了自己的机会。
但这几句话,给李徽的感觉,似乎是一种告诫。以顾谦的睿智,和自己相处半年时间,应该对自己已经很了解了。况且自己在顾家所经历的一些事,自己主动辞职准备离开顾家的想法他也知晓。
顾谦心里定然清楚自己对顾氏的疏离之感,所以提出了这种告诫。
可是,顾谦并非强求之人,却要说出这种话来有些不像是他的性格。自己对顾家难道那么重要?李徽可并不这么认为。
这封信整体给李徽的感觉颇为怪异。要说顾家因为自己在居巢县做出了些成绩而感到高兴,前来道贺,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说自己这个小小的县令对顾家有什么了不得的作用,有什么特别值得拉拢的地方,怕也不见得。
顾氏是江南大族,可不是地方上的小族。家中如果出了个县令,便觉得是了不得的事情。顾氏上一代可都是在朝中为官的,上上一代更是贵为朝中极品官员。即便是在现在,顾家在外做郡丞的,县令的,以及外亲张玄做太守的也有多人,也并没有到在乎一个县令的地步。
除了主家之外,顾氏南宅这一支的顾恺之更是天下知名的名士,和建康的顶级大族们都交往相得。以顾家这样的豪族而言,根本没有必要拉拢自己,只因为自己在居巢县升了小小的县令而已。这是说不通的。
但信上,顾谦的言辞却又是极为恳切,从头到尾都有一种拉拢提醒的意味在当中。甚至不惜打感情牌,亲情牌,给予极不寻常的许诺,甚至隐晦的警告。这是不正常的。
李徽心里清醒的很,他觉得这里边有些什么东西不太对劲。顾谦高兴是真的,毕竟自己是他举荐的,他也颇为赏识自己。这次来居巢县的危险他也是知道的,顾谦的为人也颇有些人情味,得知自己化险为夷,定是为自己高兴的。
但站在家族的立场上,顾谦是清醒的,他大概率不会因为自己升了县令便说出信中的一些话来。吴郡顾氏也远远没有到要说出那些话来,拉拢一个小小县令的地步。如果自己当真以为自己多么了不得,那便大错特错了。
李徽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些事情,颇有些满头雾水,不得要领。
旁边的阿珠翻箱倒柜的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嘴巴里一会惊讶一会赞叹,忙个不休。她确实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绫罗绸缎一大堆,鞋帽衣袜,吃食用具都是她很少见到的大户人家里用的东西。挑来挑去的几乎花了眼。
“咦?这个小箱子怎么这么漂亮?里边装的是什么?还上了锁呢。”阿珠惊讶的问道。
李徽转头一看,这才想起顾青宁让大牛他们带来的小箱子自己还没有打开过,还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于是站起身走过来将那小箱子拿到桌案上。
阿珠端着烛台跟过来,好奇的瞅着,想知道里边是什么。
李徽在身上摸索出钥匙来,喀嚓一声开了锁,轻轻的将镂花箱盖打开来。一股淡淡的香气飘出,令人甚为舒适。一封用五色彩带缠着的素简放在盒子的最上方,素简信封上的丝带还盘成一朵花瓣的模样。
“好用心啊。丝带扎的真漂亮。”阿珠惊叹道。
李徽没有说话,伸手取出素简放在一旁,下边被盖着的一些物事映入眼帘。一根乳白色的发簪横在中间,散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泽。样式是男子所用之物。
李徽轻轻的取了出来拿在手上,在烛火下端详。那玉簪温润柔和,乳白似雾,一眼可知甚为名贵。
“这是谁啊,公子。送这么名贵的玉簪给你。”阿珠看着那玉簪轻声问道。
李徽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我又不用簪子簪发,这么名贵之物,插在头上掉了摔碎了,那么怎么是好?”
阿珠坚持自己的思路,咂嘴道道:“我猜是个女郎送你的。”
李徽苦笑道:“你又知道了?”
阿珠撇着小嘴道:“我猜的。”
李徽笑了笑,并不回答。将簪子放在一边,又从小箱子里取出一个挂着五彩璎珞的金丝香囊来。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从香囊上散发出来,清新怡人。箱子里适才散发的香味便是从香囊上飘出来的。
“茉莉花香囊。好漂亮啊。”阿珠道。
李徽道:“你怎知是茉莉花?”
“我闻过茉莉花啊。”阿珠噘着嘴道。
李徽拿着那香囊仔细瞧,香囊两面用金丝绣着云纹,金丝线在烛光下闪动,金光炫目。这东西无论做工还是物料,怕都很值钱。顾青宁出手可真是大方。
嗅了嗅香囊,香气中带着一股醒脑的药香味,这玩意戴在身上,怕是周围的人都能闻得见。
将香囊放下,又从箱子里拿出几根云锦发带,一枚骨梳,最下边居然还有一枚铜镜。铜镜光滑闪亮,李徽拿起来照了照自己,一张俊脸映照在铜镜之中,纤毫毕现。这铜镜做工也极为细致,镜面水磨功夫若非细致之极,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除了这些东西之外,箱子里便再无其他东西了。
李徽苦笑心想:顾青宁送人礼物都是送这些没用的东西么?她还真喜欢送人发带,上次送了衣物和发带,这次又送了几根。小姑娘送礼物都不会么?除了发带,没一个有用的。
“公子,这女郎,是你的相好么?”阿珠突然问道。
李徽一愣,瞪了阿珠一眼道:“什么相好?小孩子家胡说些什么?送我礼物的是顾家南宅女郎,我和她只是认识罢了。我曾经帮了她一点小忙,她答应请我喝酒报答,后来我来这里了,她可能是觉得过意不去,便送了这些礼物来。这些礼物我也用不上啊。也太贵重,回头得还回去。”
阿珠道:“怎么能还呢?公子不知道一个女郎送你发簪是何意么?”
“什么意思?”李徽道。
“结发定情之意啊,簪子不是结发用的么?那女郎是喜欢上公子了呢。”阿珠道。
李徽愣了愣,斥道:“胡说什么?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胡说一气。她不过随便送些礼物给我罢了。”
阿珠撇嘴道:“那也是随便送的么?送你梳子和铜镜,便是让公子能梳理发髻,将玉簪簪上。便是暗示公子接受之意。”
李徽心中惊讶,嘴上却道:“莫瞎说八道,你这小丫头怎地瞎想胡猜有一手。这也能串起来?哪里学的这些门道?”
阿珠道:“我可没瞎说。那女郎是不是叫顾青宁?”
李徽愕然道:“你……怎知道?”
阿珠淡淡道:“公子箱子里有个白色丝帕,上面绣着青宁两个字啊。我看到过啊。那丝帕一看就是女子之物,就在公子的木箱里放着呢。我可没偷看啊,阿珠经常给公子收拾衣物,所以就看到了。”
李徽无语,青宁的丝帕自己确实放在箱子里,阿珠当然看得见,她天天倒腾箱笼,缝补浆洗的。但光凭丝帕便能猜出送自己东西的就是青宁,倒是不得不佩服她的聪明和女人的第六感。
“阿珠,莫要胡说,我和青宁小姐之间没有你说的那层关系。我和她只是朋友。你可万万不要胡猜,这话传出去可不好。我一个男子倒也罢了,人家是个未出阁的女郎,传出去岂非坏了她名节?明白么?”李徽摆手道。
阿珠笑了笑:“我怎会宣扬这些,这里说说罢了。但公子既倘若不喜欢她,干什么把人家的丝帕藏在箱子里带在身边?真是奇怪的很。”
“我……”李徽想解释,忽然发现解释不清了。
“公子,东西明日再理吧,我有些困了,去睡了。”阿珠道。
李徽还没说话,阿珠便端着烛台出去,不久西厢房传来关门声,片刻后归于平静。
一个月前,李徽便让阿珠搬到西厢房里睡了。西厢房也收拾了一下,添置了些床铺家具,阿珠也不用和李徽挤在一个屋子里了。
再说,天气暖和了,衣衫单薄了之后,确实有些不太方便,不说阿珠,单是李徽这血气方刚的身体,每日晨间擎天一柱是难免的。为避免被阿珠瞧见之后的尴尬,那也不能同居一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