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何意?我当然见识过。无论是在会稽还是在京城,我年年都出去走走的。寻常百姓的生活我当然见识过。你是想说,我不知百姓的贫苦艰难是么?”谢道韫皱眉道。
李徽沉声道:“你只是看到一些浮在表面的东西罢了。对于贫苦百姓,寒门小族而言,生活困顿艰难其实不是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其实不高,不过是吃饱穿暖而已。他们真正缺少的不是锦衣玉食,而是……安全感。”
“安全感?”谢道韫蹙眉道。
“你知道朝不保夕的感觉么?你知道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生死全凭他人一个念头,一句话的决定所带来的恐慌么?你知道那种无论你怎么努力,却因为你的出身是贫苦百姓,或者寒门小族便不会有任何回报的痛苦么?就像是一条漆黑的寒冷的周围野兽环伺的通道,你在其中往前走着,永远也看不到尽头,永远也走不到头。随时随地便会倒在地上死去。你的父母妻儿朋友在你身边死去,你却无能为力,毫无办法保护他们。你明白这种感觉么?”李徽轻声道。
谢道韫眉梢挑起,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来。
“你……你……有你说的这么可怕么?”谢道韫颤声道。
李徽轻声道:“阿姐从小到大在谢家长大,自然不太明白这些,这当然不是你的错。其实,我说的这些,也不是要你来体味这件事。我只是要解释给你明白,我为何要这么选择。我想说的是,这便是我大晋的现实。我便是那黑暗中行走的一员。我经历过,所以我知道。别的不说,我在吴郡顾氏门下生活的时候,顾氏每年都会处置一些家奴家婢,投入水牢,死在其中。顾家主家可以随意决定家中仆役的生死,我要不是运气好,也会死在水牢里。还有阿珠和那些流民,他们亡命南逃,在居巢里,湖匪,流匪横行。寒冬腊月,没吃没喝,严寒之下无依无靠。朝廷不但不出兵拯救,反而封锁路口,不许流民南下。任凭这些人自生自灭。这些都是我亲身经历之事。”
谢道韫怔怔而立,悄然无语。半晌轻声道:“所以,当初你离开顾家,去往居巢县,便也是一种亡命之举。为的是能够入仕途,谋得官职,脱离那个黑暗的寒冷的,不知何时会死去的通道?”
李徽微笑道:“阿姐当真冰雪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在那黑暗通道之中,哪怕又任何一点光亮,你都会冲过去。哪怕有任何一条通向出口的道路,你看到了亮光,哪怕脚下全是荆棘,你也会奋不顾身的冲出去。我当初去居巢县任职,便是如此。因为我别无选择,要么死要么生。”
谢道韫呆呆看着李徽微笑的脸,柔声道:“那么今日之抉择,也是如此?你依旧觉得自己在那通道之中?尚未走出来?”
李徽微微点头道:“没有。我只是看似走了出来,但其实并没有。阿姐,其实不光是我没走出来,许多人看似走出来了,其实并没有走出来。甚至……也包括你谢家,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许许多多的豪阀大族。在我看来,他们其实也并没有走出那个通道,只是看起来走出来了罢了。”
谢道韫张着小嘴,惊愕的看着李徽,神情迷茫而惊诧。她能够理解李徽说的寒门小族和百姓走在黑暗中的情形。李徽居然说连王谢大族也没有走出来。
“阿姐定以为我又疯了。阿姐,你想想颍川庾氏的遭遇,想想前年被桓温在街头灭族杀死的那些官员。甚至想想前年被桓温废掉的皇帝的遭遇,你便明白了。其实大家都没有走出来,整个大晋都没走出来。所有人,都没有获得安全感,整个大晋缺失的便是安全感。桓温死了又如何?还有北方的氐人,鲜卑人。当有一天,整个天下人都不再缺失安全感的时候,那么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所有人也才能松口气,如你所想的那样,可以不计较权力和官职,陪着妻妾家人,享受生活。但在此之前,凭什么可以安逸?你怎能不去追求更大的官职和权力?拥有更大的官职权力,难道不正是为了让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死于非命,难道不正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么?否则,厄运降临,别人要来杀你和你的妻儿父母,你的亲朋好友,你除了跪地乞求,除了无力的哭泣,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去,你能如何?”
李徽的声音轻柔,但是,谢道韫听在耳朵里不啻于是惊雷轰鸣。她本就是智慧极高的女子,有些事她确实没有想过。但是只要你解释了,她便会立刻明白。
她已经明白了李徽的意思了。李徽其实是看明白了这个世界,他追求的不是官职和权力,他追求的是更大的安全感。他不是不负责任,恰恰是他要承担责任,所以才会去做冒险的事情。
谢道韫静静而立,转过身去,看着宽阔的秦淮河河面。午后的阳光照耀在河面上,水纹粼粼,金光耀眼,热力蒸腾。
一艘艘的船只从河面上驶过,穿上晒得皮肤黝黑的船夫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划桨摇橹。有妇人和孩童蜷缩在船篷之下躲避着烈日。那些人一个个面容愁苦,消瘦麻木。长长的河道,就像是望不见边际的路途,他们的一生仿佛永远在这条河道上煎熬着。
在以前,谢道韫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不会有这么多的感触。但是今日,谢道韫像是被点醒了一般,她看到了这一切。这世界上有许多她看不到的东西,想不到的东西。阳光下的阴影里,多少人苟延残喘,多少人为了活下去而挣扎着。
李徽知道,所以他要不顾性命的拼搏,自己直到今日,才真正明白了他的内心。李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他绝不是自己认为的不负责任的人,他正在努力的摆脱枷锁,摆脱被掌控的命运。
谢道韫转过头来看向李徽,李徽也正负手看着眼前的河面,面容淡定,神情坚毅。河风吹起他的衣摆,吹起他耳边两道发绺飘飞起来,一瞬间,谢道韫感觉李徽是这个世界上最俊美最帅气的男子。这让她怦然心跳,呼吸停滞。
李徽转眸看到谢道韫正痴痴的看着自己的样子,微笑道:“阿姐,你还有什么疑问么?你心里有怒气,现在便骂出来便是。但在彤云面前,希望阿姐不要再提了。她本已经强自压抑自己,我不希望她更担心,更忧愁。”
谢道韫嫣然一笑道:“我已然完全理解你了,还怎会骂你?彤云也该能理解这一切吧。适才这些话,你难道没跟彤云说么?”
李徽摇了摇头道:“没有。除了阿姐之外,我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话。”
谢道韫一愣道:“为何?”
李徽微笑道:“我不想让彤云背负太大的压力,这些事我自己明白便可。我只想让她活得简单些,快乐些。她本就是简单快乐的人。”
谢道韫低声沉吟道:“那你便要让我背负这些么?让我知道真相是如此残酷无情么?”
李徽微笑道:“你不同。你智慧高绝,会想清楚这些事,也会理解这些事,更会自己排解内心。真相可以告诉你,却不能让彤云面对。那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谢道韫心中悸动,心道:原来这些心里话,他只跟我一人说。他知道我会明白他,理解他。
……
三天时间转瞬即过,出使秦国的一切准备也都就绪。五月十八,出发的前夜,谢道韫谢玄姐弟,周澈庾冰柔夫妇,张玄携妻王氏齐聚李家后宅,为李徽周澈等人设饯行宴。
酒宴之间,弥漫着离别的忧愁。众人喝了不少酒,逐渐放开来。
张玄一直对妹夫的主动出使的举动很是不满,得知消息后也曾前来相劝。但是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酒酣耳热之际,端着酒杯来到李徽面前。
“弘度,你将使秦,已难更改。虽为兄不知你为何要做此选择,但既然事已至此,却也不复多言。我希望你要爱惜自己,每行事之时,多想想彤云,切莫冲动,定要平安归来。你我喝一杯,算是你给我的承诺。之后为兄为你奏一曲。”
李徽忙举杯和张玄共饮。本想说,如果自己回不来,希望他照顾彤云这样的话,但想想还是把话咽下。自己若此行不测,张玄自会照顾他的妹妹,这种话还要自己说?说出来反而平添烦恼。
张玄喝了酒,取出竹笛奏了一曲自创的《青山》之曲。曲意悠远,倒也动听。
张玄奏罢,庾冰柔主动提出要为他夫君周澈奏一曲。瑶琴摆上,庾冰柔弹奏了一曲,曲意深时,庾冰柔曼声吟诵。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听了此曲,又闻诗意,周澈眼眶湿润。又引得张彤云眼泪涌出,伤心不已。
庾冰柔吟诵的这首诗是有来历的,那正是汉代苏武出使匈奴时留给妻子的一首诗。缠绵悱恻,哀婉难平。此刻吟诵此诗,甚为扎心。庾冰柔怕是已经做好了丈夫像苏武一样被滞留北地一去不回的准备了。再加上她本就遭逢大变,有这样的悲观心态其实也算正常。
李徽听得却直皱眉头,他并不喜欢这种离别的氛围,而且搞得这么悲伤难过,更非自己所愿。这么一搞,张彤云怕是又要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