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南城,只有两座宫殿。一个是未央宫,一个是长乐宫。可说驰道以南便是秦国皇家禁地。
即便身份高贵如苻坚的同胞兄弟阳平公苻融,以及苻坚的儿子们,长乐公苻丕、平原公苻晖、广平公苻熙等人,乃至所有宗族王公们,都不可能在南城禁地有一席之地。
然而,有一个人除外,而且他和苻坚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他便是王猛。
王猛的丞相府便坐落在长乐宫和未央宫中间,豪华奢侈,恢宏之极。
由此可见,王猛在秦国的地位之特殊,在苻坚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
自从王猛辅佐苻坚以来,苻坚对王猛可谓是信任之极,言听计从。而王猛也确实展现了他的能力。在他的主张下,秦国崇尚儒法治国,摒弃玄虚之学,选拔廉明之才为官,不论出身高低,唯才是举,励精图治。在政务上,他抵制权贵专权,整肃吏治,强化中央集权。军事上,对军队进行整顿和让军队的控制权集中在朝廷手中。
在他的治理之下,大秦蒸蒸日上,国力愈发强盛。
在他的谋划之下,大秦从一个关中小国,连续收服各族叛乱,迫使前凉张氏,代国拓跋氏俯首称臣。之后又把握时机,利用晋朝桓温北伐燕国的契机,一举夺得关东之地,让大秦成为了北方不折不扣的霸主之国。
可以说,倘若没有王猛,秦国绝不会有今日之强盛。王猛便是苻坚的肱股之臣。为苻坚奠定了今日的帝国基业。
而难能可贵的是,王猛为人并不张扬,也并不专权跋扈。他的每一个重大的决定,都和苻坚进行了深刻的磋商,解释前因后果。即便苻坚不同意,他也并不恼怒。他的每一个重要的官职和爵位的授予,都是苻坚强行加在他身上,因为他必定会推辞不就,除非是不得已。
正因为王猛的卓越才能和忠心,才让苻坚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在大秦,在苻坚面前可以说任何人的坏话,但唯独不能攻讦王猛。谁要是攻讦王猛,谁便要倒大霉。倒不是王猛要报复,而是苻坚会出手杀了他。
就像之前灭燕之后,苻坚让出镇关东之地,这等于是将关东干万人口和半壁大秦江山交到他手里。这要是一般人,绝对不可能这么做。因为这威胁极大,很可能酿成大乱。但苻坚信任王猛,他没有任何的迟疑。
倒是王猛数次推辞,苻坚坚持授命,王猛才不得不接手关东之地。苻坚明白,灭燕之后的混乱局面只有王猛才能平息,而且王猛也绝对令他放心。
正是两人之间这种绝对信任和睦的君臣关系,开辟了秦国的强盛局面。对苻坚和王猛而言,这都是好事。一个得遇明主,一个得到了一个极具才能之人。苻坚曾将自己和王猛的关系比作周文王得到了姜太公。曾对宗族子弟王公贵族们直言,让他们对待王猛就像对待自己一样,不得有半点不敬和怠慢。
王猛当得起这一切殊遇和赞颂,人如其名,他确实是个猛人,治国才能卓越,堪称当世第一人。
两年前,王猛从关东回到京城,主持秦国政务。一方面是因为苻坚太心疼他,在关东之地,王猛事必躬亲,累的大病一场。关东之地安定之后,苻坚赶忙让他回长安养病,同时主持朝廷大局。
另一方面,其实也是王猛多次请求的结果。王猛知道,苻坚再信任自己,也不能长久待在关东之地。关东人口土地如此之大,时间长了,难免会生出不好的猜忌。所以关东稍微安定之后,他便请求回长安。举荐苻融代替自己镇守关东。苻融是苻坚的亲弟弟,是个贤明谨慎之人,让他替代自己镇守关东之地,应该是苻坚最为放心的事。
而为了迎接王猛的回京,苻坚命人在南城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辟地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雄伟宏大的丞相府,以褒奖王猛,表达他的宠信。
王猛自然是不肯入住,坚决推辞,不肯踏入半步。苻坚想了个办法,让皇后召见王猛的母亲和夫人进宫觐见。之后直接将王猛的母亲和夫人送到了丞相府中住着。王猛至孝,不得不入住这座府邸。
二更的更漏声中,李徽在苻朗的陪同下抵达了王猛的丞相府前。
高大巍峨的丞相府门楼前,李徽下了马,抬头看着王猛这规格不同寻常的宅邸大门。朱门铜兽威严在前,两盏灯笼挂在门廊两侧,中间一块匾额闪耀着金色的暗光。丞相府三个字笔墨遒劲,落款正是苻坚。
似乎早就有人等候着苻朗和李徽的到来,侧门打开,一名衣着朴素的老仆提着一盏普通的灯笼探出头来。
“是苻大人来了么?”那老仆问道。
“正是,还请通禀王公一声。就说苻朗带着人来了。”苻朗沉声道。
“不必通禀了,郡公在书房等着呢。请随老奴前来。”那老仆道。
“多谢。”苻朗拱手道谢,李徽也拱手行礼。
那老仆前面走,苻朗和李徽跟着进了门。周澈和几名随从抬着木箱也跟着进去。但到了院子里,便被拦住。李徽解释着,木箱里的东西是送给王丞相的礼物,那老仆便命丞相府的仆役抬着木箱跟着往里走。
令李徽感到意外的是,他本以为丞相府中必是灯火辉煌,豪华无比。但眼前的情形却并非如此。丞相府中黑漆漆的,亮着灯火的地方都很少。确实有亭台楼阁,但都没有太多的装饰,也没有多少花木。给人感觉内部普普通通,跟丞相府的高大门楼和恢弘的建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而且,那引路的老仆和身后抬着箱笼的仆役都穿着常见的短衣薄衫,看上去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毫无权贵之家的奴仆那般豪横装束。说话也随和谦恭的很。
这着实令李徽感到惊讶。按理说,以王猛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不至于连装修宅邸的钱都没有,也不至于让仆役们穿好一些的钱都没有。有很大的可能是,王猛并不喜欢奢华高调,或者是他本性如此,又或者这是他故意为之。
灯笼的微光引领之下,过了两道垂门,终于前方看到了一座灯光亮堂的院落。
到了院门口,那老仆停步拱手道:“苻大人和客人请进,郡公在书房等着你们呢。自去便是。”
苻朗和李徽拱手无声道谢,那老仆指挥仆役将两只箱笼抬到院子里放着,然后躬身退出。
苻朗和李徽站在书房廊下,透过长窗看进去,只见屋子里满屋的书架,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中间一张书案前,宽大的椅子上,一名发髻花白身材瘦小的人正举着一本书在灯下研读。
“下官苻朗,携晋朝使臣李徽前来拜见王公。”苻朗站在门口沉声道。
王猛放下书眯着眼看向门口,见到了站在门口的两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
“元达,请进来吧。晋国使者,也请进来。”王猛站起身来,微笑道。
两人道谢进了书房,李徽拱手行礼:“晋国小使李徽,拜见王丞相。如此深夜前来叨扰,着实失礼,还望王丞相见谅。”
王猛微笑拱手道:“晋国小使有礼。并无干系。老夫每日读书也是读到三更才歇息的。对老夫而言,这并不算晚。”
苻朗在旁拱手道:“王公勤勉,吾辈楷模。多谢王公今日愿意见晋国使者,给了苻朗薄面。”
王猛摆手微笑道:“不必客气。你来引见,老夫自然是要见的。二位请坐。”
两人躬身道谢。三人落座于书房之中。王猛微笑道:“晋国使臣,但不知要见老夫,所为何事?”
李徽站起身来,恭敬道:“王丞相。在下久仰王丞相贤名,此来贵国出使,本就想着要来求见。但碍于身份,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故而一直没敢提出来。但现在小使的事情即将办完了,或许明日便要离开了。此时不来见王丞相便无机会了,这才请求元达兄引见,前来拜见王丞相。”
王猛轻抚胡须,双目炯炯看着李徽笑道:“李贵使客气了,老夫哪有什么贤名?不过是一介匹夫罢了。听你的意思,你同我大秦的和议之事已经谈好了?老夫这两日事务繁忙,倒是没关注此事。”
李徽看了一眼苻朗,苻朗笑了笑道:“王公,和议之事已然无法达成。晋国使者已然放弃谈判,决意回国了。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上禀天王,明日一早进宫禀报。”
王猛哦了一声,微微点头道:“那岂非是一件憾事。和议不成,两国就要交兵了。晋国使者,你未能完成使命啊。这可不好。”
李徽沉声道:“王丞相,不谈此事了。小使无能,有辱使命,回去领罪便是。也许明日天王陛下便要了我的脑袋,我甚至都不必干里迢迢的赶回去了。”
王猛表情淡定道:“事已至此,那倒是没法子。老夫看你倒是似乎一点都不怕。”
李徽道:“事到如今,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索性如此了。王丞相,在下今晚来不是谈此事的,而是前来请教王丞相一些事情,另外,在下从大晋带来了一些礼物,想请王丞相笑纳。”
王猛一笑道:“礼物?苻朗知道老夫,老夫从不收礼的。更何况是你的礼物。你是晋使,你送个老夫礼物,岂非让人说闲话。再说,老夫可帮不上你的忙。和议之事,乃陛下关心之事,老夫无权掺和。”
李徽拱手道:“王丞相,在下再愚钝,也不会昏了头要贿赂王丞相。在下送的不是什么金银财物,而是一些书籍。”
“书籍?”王猛楞道。
李徽道:“是啊。是一些我大晋馆阁珍藏的一些经史子集的誊本。其中一些已经是孤本传世,甚为珍贵。原本我大晋南渡之时,北方战乱,长安馆阁之中珍藏的书卷经籍都没有带出来,许多毁于战火之中。我大晋这些年整理之后,多方查缺寻访,以弥补之。造册归类,复刻誊写,以防轶失。这一次,小使前来,便带来了一些,打算和议成功之后赠送给贵国。然而和议没能达成,我本想一把火烧了的,但想想这些都是前人瑰宝,理当留存,想来想去,唯有送给王丞相最为稳妥。故而今日携来赠送。”
王猛神态惊讶之中带着一丝兴奋。沉声道:“书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