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在家歇息了一日,第三天午后时分,李徽带着随从前往谢府拜见谢安。
谢安一般只在衙署待半日,所以午后是肯定在家的。抵达谢府之后,却被告知谢安正在午睡。午后小憩是谢安的习惯,特别是在这炎炎夏日之时,在阴凉处睡一觉是最好的享受。
管事倒是愿意去叫醒谢安,但李徽却没让他这么做。他本也想去东园探望谢道韫,正好趁此时机。
来到东园垂门之外,李徽看着熟悉的景物,不知为何心情却有些小激动。一个多月没见到谢道韫,心中竟有渴望见到她的迫切感。
进了东园垂门,熟悉的竹林小径依旧幽深繁茂。竹林沙沙作响,有片片竹叶落下,空气凉爽而舒适。
李徽正打断去往北边谢道韫的居处,却突然听到竹林东边传来铮铮的古琴之声。声音正是来自于竹林之中的‘闲云亭’方向。
李徽缓步沿着竹林小径走去,在拐弯处见两名小婢侍立于路口。两人皆为谢道韫身边婢女,见到李徽,忙欲行礼说话。李徽摆摆手,竖指示意她们不要说话,驻足于竹林之畔静静听琴。
那琴声舒缓悠远,余声袅袅,意境闲适,隽永悠长。李徽虽对音律并不精通,但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欣赏琴曲也是有些进步的。古琴之曲讲究的是意境,技法手段倒是其次。最主要是弹琴之人的心境,要做到以琴声传意,将心中的情感融入琴声之中,会同周围的环境一起达成某种和谐。
对于古人而言,弹琴是一件大事。所有有人弹琴时会焚香沐浴,庄而重之。甚至有人总结了弹奏古琴的禁忌。李徽听到的版本便有什么‘六不奏’‘十不弹’之类的禁忌。
当然,李徽并不认可这种太注重于形式的行为,李徽认为没必要如此形式化。这个观点同谢道韫和张彤云闲聊的时候谈及过,但被两人齐齐否认,认为李徽不懂其中的道理。
不过,此刻李徽听着这舒缓的琴声,却感觉有那么一丝异样。总感觉这首曲子太过舒缓平静,显得有些寂寥而凝滞。太过舒缓的音符,给人以破碎之感。不过,在舒缓的音符之间,夹杂着身边风入竹林之声,倒像是一场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一般。
“难道谢道韫的琴技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已经能利用自然之声,融入琴曲之中,达到和谐共奏的地步?”李徽微微有些惊讶。
但很快,随着古琴曲调的加快,李徽打消了这种念头。那琴声锵锵作响,由慢而快,当真如暴风骤雨落下,一瞬间便充斥了所有的空间,让耳朵都来不及细品每一个音符。一切来的那么突然,一段快节奏的曲调沛然而至,令李徽瞠目结舌。
然后,暴风雨停歇,琴声再次回归正常节奏,只是变得更加的低沉和深邃。像是有人在沉声吟诵,一字一句,句句清晰。
而谢道韫的声音也恰到好处的响起。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瑇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谢道韫在琴声和竹叶的沙沙声中曼声吟诵。
李徽细细的听着她吟诵的句子,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她吟诵的是哪里的句子。听起来,像是某篇赋文,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句式骈俪。正是赋文的特点。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谢道韫继续曼声吟诵。李徽想起来了,那确实是一首赋文,而且是著名的一首赋文,司马相如的《长门赋》。读书的时候,虽偏理工,但李徽语文却也是不错的。学习钻研的精神更是没的说。
当初学语文的时候,学到了辛弃疾的那首《摸鱼儿》的词。词中写道: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当时的老师便当场背诵了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来解释此词之典。包括李徽在内的所有人都对那名秃顶矮小的语文老师肃然起敬。那一次让他装了个大的。
回过头来,李徽便去查了长门赋,并且在班级晚会上背了一大段,也装了一次逼。多年过后,时空阻隔,记忆虽然模糊,但最后那一段却印象深刻。那是一名女子哀怨思念的心理刻画,表达了她对男子的思念和爱慕,却又失落恍惚彷徨无助的心境。长门赋虽然传言是为了某位汉代妃子夺回恩宠所作,但其早已成为爱而不得的闺怨的代表。
这让李徽颇为奇怪,谢道韫居然独自弹琴吟诵《长门赋》?这可真是一件怪事。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忽然你发现她在偷偷喝酒吃肉一般,让人困惑而讶异。
铮然一声,琴声停止。不久后,亭上传来谢道韫的声音。
“小翠,沏杯茶来,我口渴的紧。让她们收拾一下东西,我也有些困倦了,想要小睡一会。”
小翠答应着,传来茶盅叮叮之声。
李徽缓步走出竹从之畔,婢女忙快步往闲云亭上去禀报。
“禀报小姐,李家小郎来了。”婢女站在亭下道。
谢道韫正端起茶盅要喝茶,闻言身子一震,清茶洒了几滴。她站起身来,朝着下方竹林小径看去。只见李徽正迈着大步走来。
谢道韫有些慌乱,转头看向小翠。小翠轻声道:“发髻很整齐,妆容也很好。”
谢道韫这才吁了口气,走到亭口。
“阿姐,李徽有礼了。”李徽站在亭下笑着行礼。
谢道韫浅浅微笑还礼道:“你来啦!上来喝茶。”
李徽笑道:“多谢,确实有些口渴。得向阿姐多讨几杯好茶喝。”
谢道韫微笑注目,看着李徽一步步的从石阶上走上来,眼神中满是笑意。
李徽来到闲云亭中,目光落在谢道韫身上上下打量。谢道韫今日穿着一袭淡蓝色的长裙,白色披肩,显得清新自然。容貌丝毫没有改变,和以前一样美丽。也看不出什么憔悴和消瘦。
谢道韫嗔道:“忒也无礼的很,盯着人瞧什么?”
李徽笑道:“听说阿姐身子有恙,我瞧气色好得很呢。”
谢道韫道:“只是有些不爽利罢了。是一直便有的。”
李徽忙问:“一直都有的病?那可是老毛病了。得去根才成啊,可不能马虎。到底什么病?我去帮你找找郎中问问药去。”
谢道韫道:“没事,莫要操心。”
李徽道:“不能掉以轻心,告诉我什么病。不能马虎啊。”
谢道韫的脸红了,嗔道:“说了不用你操心的,这病也去不了根的。你怎地喜欢乱操心作甚?我自己的身子,我不知道么?常有的事……哎……你莫管了,还喝不喝茶了?”
李徽怔怔发愣,不知道谢道韫为何又发怒。自己关心她难道还惹人烦?她脸红什么?常有的事?去不了根?
李徽忽然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这确实去不了根。我也解决不了。是我冒昧了。阿姐莫生气。”
谢道韫本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听李徽一副恍然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当真明白了?”
李徽低声道:“是啊,不就是每个月的那几天……好朋友来了,会肚子痛或者身子不舒服是么?”
谢道韫面红耳赤,赶忙打断他道:“还不住口……这等事……你一个男子……。小翠,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