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后院,谢安负手缓缓走在通向秦淮河岸边的小路上。李徽在他身后两步距离之外,缓缓跟随。
两人脚下是一片草地,此刻落叶铺满地面,厚厚的宛如一片金灿灿的地毯。两排落叶大树之间,夹杂着两三棵枫树。此时枫叶如火,点缀其间,景色美轮美奂。
谢安看着这院子的布置和景色,微笑道:“老夫从未来过你的宅子,你当初买下这里的宅院的时候,老夫倒是听说了。当时听说,不过是两座民宅罢了。没想到,你倒是挺会挑地方,背靠秦淮河,两座宅子打通改造,居然是个宝地。瞧这后院景色,当真比我的院子也不逊色了。有眼光,也挺会布置的。”
李徽微笑道:“四叔谬赞。这后院可不是我布置的。若是四叔几个月前来此,这里还只是一片杂树荒草的树林。这是半年前阿姐和彤云她们规划的蓝图,找来工匠施工。砍伐杂树,运来一些桂树枫树来栽种和花木搭配,又修了那些长廊水榭的。若是我,可没有这番审美。”
谢安一愣,停步道:“哦?出自道蕴之手?那倒是难怪了。这园林之景,虽建造有回廊亭阁,但最大限度的保留了野趣。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粗粝无趣,又不显得刻意和匠气,这才是最难得的。道蕴的审美情趣还是高明的。”
李徽微笑点头道:“是,阿姐清风雅韵,聪慧无双,自然是不必说的。”
谢安微笑道:“那是当然。道蕴自小便才气逼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难得的是,她有灵气,自有见地。老夫猜想,这条黄叶大道,必是她的得意之处。这落叶之道,间杂种植枫树于其中,可在落叶之时,并不显得完全的萧瑟和冷清。红枫似火,可一直到十月后才落,这便起到了一种平衡的作用。这便是她的巧思之处。这就好比画作之中,远近浓淡,色彩协调。音律之中,骤缓交错,有一种张弛均衡之美。”
李徽微微点头。谢安所言和谢道韫解释如此设计的理念是一致的。在向李徽解释后园的景观设计,特别是这条落叶大道的时候,谢道韫确实是这么说的。
谢道韫从小便由谢安抚养长大,受谢安影响甚大。其实也许谢道韫的一些审美观便是来自于谢安也未可知。不过,不管是不是如此,这叔侄二人的品味都是在线的。
数日前,谢道韫来李家探望张彤云的时候,还特地叮嘱说,后园的落叶不必打扫。特别是这条通向秦淮河的道路上左近,落叶堆积更有秋韵之美。还有西边的那一小片荷塘。谢道韫说,荷叶凋零之后也不必清理。到了冬天,下雪之后,会有一种残荷水墨之美。那些都是她精心设计的不同之处。
这些都是谢道韫审美品味的反映。在谢家大宅之中,她或许没有太多的发挥余地,但在李家大宅,她却是大显身手了一番。
谢安踩着落叶缓步往前走,不经意一般的问道:“道蕴经常来你家中么?”
李徽沉声道:“偶尔会来。阿姐和彤云交好,她们本就是闺中密友,所以常来和彤云说话,结伴游玩,画画弹琴什么的。”
谢安点头,哦了一声道:“也是。因为老夫的失误,误了道蕴的终身大事。哎,如今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婚姻之事尚未落定。老夫甚为忧虑。她一个人读书弹琴,独居东园,确实也很孤单。彤云是她的好友,倒也可以一起游玩,排遣孤单。道蕴的朋友并不多。”
李徽道:“似阿姐这般品性才学高旷的女子,四叔倒也不必以常理度之。这天下间恐无人能配的上她,或许她目前的状况反倒是件好事。倘若仓促许身,遇人不淑的话,反而是一场悲剧。若有良缘,不分早晚。若无良缘,何必强求,反招苦痛。”
谢安转头看着李徽,眼神惊奇道:“说的不错。李徽,老夫每与你谈论,总有惊喜。令老夫颇所感悟。老夫还真是舍不得你离开呢。”
李徽笑道:“四叔谬赞,在下平平无奇一人,说的也是实在话而已。”
谢安笑了笑,举步来到水边画舫水阁之中。李徽忙命跟随的婢女上前,将两个蒲团放在小几旁边。同时将一壶清茶和两只茶盅摆上。
“请四叔稍歇,喝杯茶水。”李徽道。
谢安点头,在蒲团上盘腿而坐。李徽拿起茶壶,为他沏茶。先是用茶水冲泡茶叶,然后迅速将茶水沥干,再倒入热水冲泡,随后拿起托盘之中的竹条轻轻的刮去茶叶上的浮沫。
谢安看着李徽动作,笑道:“这一套喝茶的流程,是你教给道蕴的是么?老夫去东园,道蕴也是如此。”
李徽忙道:“也不是教。我不喜欢煮茶的味道,喜欢喝这种清茶。这也不过是洗茶去沫,更好的品尝茶水罢了。阿姐也喜欢清茶,自然也照着做。倒也不是什么必须的流程。”
谢安点头,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赞道:“清茶确实不同,老夫也要改喝这种茶了。回头,我也命人去炒制也茶叶。”
李徽道:“四叔若要喝,便要喝好茶。明年春天,我会在清明之前采摘茶芽,炒制新茶,命人送来京城。一般的那种老茶,苦涩无味,倒也罢了。我这茶也是今年春天的茶叶,勉强能喝罢了。”
谢安点头笑道:“噱头倒是不少。”
李徽呵呵而笑。谢安又喝两口,口中呼溜有声。之后缓缓放下茶盅,目光看向李徽,脸上的笑容也慢慢的消失。
“李徽,你即将去徐州赴任,老夫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在下聆听四叔教诲。”李徽坐直身子,沉声道。
谢安道:“你也不必紧张。今日所言,是老夫将你作为子侄之辈的谈天,不带任何其他身份立场。蒙你叫我一声四叔,这便当作是你我之间的私人谈话。你可以当做是老夫对你上任前的临别赠言,当然,你也可以当成是老夫的一次无用的唠叨。”
李徽点头不语,他知道,这当然不是什么无用的唠叨。
“李徽,老夫知晓你的过去。你能从托庇于顾氏门下的少年,到今日这般地位,殊为不易。私下里,老夫同其他人谈及你的来历,所有人都认为你有今日的成就是不可思议的。在我大晋,寒门小族子弟能如你这般,堪称是第一人了。老夫记得,我们曾谈论过此事,你也袒露心迹,说是因为并无退路,所以不得不奋力一搏,抓住一切能够向上的机会搏一搏。老夫正是看中了你这番敢于搏命的勇气。许多人正是因为缺少了这份不顾一切破釜沉舟的勇气,故而只能碌碌求安,一生无为。”谢安缓缓说道。
李徽轻声道:“四叔说这些作甚?这没什么好说的。”
谢安摇头道:“老夫说这些,是提醒你,不忘来时之路,不要忘了你这一路付出的努力。有时候,人一旦脱离了当初的境地,便会很容易忘记自己的过去。也就迷失了方向。你若能记住今日得来的一切的不易,便会倍加珍惜今日的成就,不会自满自大,也不会迷失本心。这是极为重要的。”
李徽没有说话,谢安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仿佛在告诫自己什么。言外之意,令人有些不安。
“老夫不怕对你明言,老夫认为你根基不深,行事爱走捷径。因为这一路的成功,会让你产生一切都可豪赌一把的错觉。你要明白,靠着赌运气押宝得来的一切是最不稳当的。搏一搏,赌一赌,这种想法一旦根深蒂固,那是极为危险的。你不可能永远赌赢,一旦赌输了,便全盘皆输,一切都烟消云散。所以,老夫对你的忠告便是,万万不可将一切压在运气上。脚踏实地,扎扎实实,一步步的走,才能走的稳,走的牢靠。”谢安缓缓道。
李徽皱着眉头,心想:你说这些,岂非是废话。我若有选择,又何必要搏命?我倒是想脚踏实地,可是,在大晋,我这样人有机会么?你拿这话点我,是在告诫我不要有非分之想么?
“多谢四叔教诲。”李徽沉声道。
谢安看着李徽,微笑道:“忠言逆耳,你听着这话或许心中觉得不快是么?”
李徽笑道:“在下岂敢。”
谢安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沉声道:“有些事,老夫觉得应该跟你明言。老夫认为你是我大晋难得的人才,将来也前途无量。将来,我大晋要靠你和谢玄这一代人来撑住局面。故而老夫才同你说这些话。你今年才二十三岁,已然出任徐州刺史之职,你觉得这是你应得的回报,但别人不这么想。你同老夫做这笔交易,老夫之所以愿意同你做交易,是因为觉得你是可造之材,愿意给你机会。如果你认为这是你博来的机会,是老夫应该兑现的承诺,那你便错了。你需要明白这一点。去秦国出使,也并非只有你才是最佳的人选。很多人都愿意去,只是他们没有机会。很多人都愿意搏一搏,而并非只你一人。如果你以为非你不可,那你便大错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