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愣了愣,旋即明白谢道韫恭喜的是什么。他也明白了,谢道韫并非要和自己谈什么钱庄的事情。
现在的钱庄无需有什么需要交代的。自己出使秦国到如今,基本上已经没有去关注钱庄的事情了,因为谢道韫和王誉之的打理之下,钱庄没有什么需要李徽操心的事情。不但运转正常,且日渐受人信赖。
“阿姐知道我为何要去徐州为官的原因。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的,不过是不得不为之罢了。”李徽低声道。
谢道韫微微点头,轻声道:“我明白。为了安全感,为了能够不被人所左右,为了保护你身边的人。这也正是我要恭喜你的原因。”
李徽微笑道:“还要加上一条,为了保卫大晋。”
谢道韫道:“你的意思是,秦国一定会攻打我们么?不是订下了和议了么?”
李徽点头道:“那只是权宜之计,秦国和我大晋都没有做好准备,所以两国都需要一个短暂的和议来获得喘息之机。和议的达成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谢道韫怔怔发愣,轻声道:“真是可怕,原来如此。原来小玄去练兵是真的为了打仗,我本以为,是四叔为了增强我谢家的实力而虚张声势,借此让小玄掌握兵权的行为。”
李徽微笑道:“四叔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吧。但最重要的还是练兵备战。要同秦国作战,必须要有一支强大的,可以对抗秦国的精兵。”
谢道韫微微蹙眉,看了一眼李徽道:“你去徐州也要练兵,参加这场和秦国的大战是么?”
李徽微微点头道:“当然,此事责无旁贷。大晋不能亡,起码……不能亡在胡人手里,否则人人都将沦为亡国之奴。若氐人灭我大晋,覆巢之下将无完卵,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必须誓死抗击,打败他们。”
谢道韫点头轻声道:“说的是。没有国家的安全,哪有个人的安全。”
李徽微笑道:“正是这个理。”
谢道韫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水阁窗外飘落的雨丝,愣了一会,问道:“你觉得我们能赢么?”
李徽道:“当然。我们必须赢。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身边的人,也为了天下百姓。如果我们输了,我们都得死。不过,即便输了,我们也努力抗争过,死也无憾。”
谢道韫转过头来,清丽的脸上露出绝美的笑容。
“我相信我们能赢的,小玄和你,都是我信任的人。还有四叔,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定不肯沦为亡国奴。都会拼死而战。只是,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我大晋为何如此的多灾多难。一打仗,又不知道多少人会死去。”
李徽走到窗边,看着微光下荡漾的秦淮河黑沉沉的涌动的波浪。几片落叶从枝头飘落,在李徽的视线里落在河面上,随波漂流。
“生逢此乱世,每个人的命运就像这波浪上的落叶,只能随波逐流。乱世不休,人命便如草芥一般。只要一日天下不太平,就会不断的有人死去。以前如此,将来还不知道会死多少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或许,我们能赢。但许多人可能看不到胜利的时刻,他们会战死沙场。这当中也可能包括我,包括谢兄,包括周兄。”李徽轻声道。
谢道韫身子一震,神情凝重起来。
“你们一定要保重,千万不要出事。”谢道韫道。
李徽转头笑道:“阿姐不必担心,我只是说可能罢了。况且,现在说这些作甚?目前还打不起来。所以,不必担心。”
谢道韫吁了口气,轻轻点头。片刻后沉声道:“我有时候真的羡慕你,能够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努力,不管成功失败,起码你是有目标的。道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徒自叹息。你说你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你没有安全感。道蕴何尝不是如此?我又何时掌控了自己的命运?一样的随波逐流罢了。”
李徽笑道:“别人要是听你这么说,定会以为你是矫情之言。堂堂陈郡谢氏的谢大才女,人人羡慕你的出身和名望,美貌和才情。你却自己不满意。那要让普通人怎么活?”
谢道韫嗔道:“你以为我是矫情吗?我能左右得了什么?就像如今,我多么希望你们能留在京城,但是我却无力挽留。我甚至连自己的事都无法做出决定。其实……其实我胆小的很。别人看到的我,未必便是我。”
李徽转头看着谢道韫,谢道韫被他亮晶晶的眼神看的有些羞涩,转头看向别处。
李徽也转过头去,两人并肩而立,默不作声的看着水榭窗外。河水拍打着岸边,细雨在黑暗中飘落。有风吹来,谢道韫长长的发丝飘飞起来,有几缕在李徽的脸上轻轻拂过,带着淡淡的幽香。
“其实,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是注定的。我一向不愿意这么认为。以前,我都是认为命运这种东西是玄妙的,虚幻的。但是现在,我不这么看了。我现在觉得,命运就像是一张无形的手,他主宰着一切。你会经历什么事,遇到什么人,是高兴还是伤悲,是痛苦还是欢喜,都是被他操控的。他躲在暗处,欣赏着他为你安排的路径,看着你被他的安排折磨着,他会窃窃而喜,得意洋洋。他甚至会故意的捉弄你,让你和他人相遇,然后又将他们分开,看着他们难过悲伤。真是个坏东西啊。”
谢道韫轻声说道。
李徽笑道:“也许确实如此。但我认为,命运只是在考验你,而不是掌控你。他吓唬你,威胁你,诱惑你,让你心力交瘁,精疲力竭,任他摆布。但是,如果你敢于同他抗争,或许他便会退让。就像我,寒门小族出身,本来无出头之日。但我拿命相博,命运便会退让。在一些关键时候,我甚至觉得有冥冥之手在帮我渡过难关。”
谢道韫想了想道:“似乎很有道理,他只是欺软怕硬而已。”
李徽呵呵笑了起来,对着窗外喊道:“欺软怕硬的家伙,可敢同我一战。”
谢道韫掩口而笑,笑得花枝乱颤。
笑声停歇之后,谢道韫轻叹一声道:“可是你们明日终究要走了。看起来,你似乎也不打算回京城了。我们还能见面么?没有你……们,会很无趣。”
李徽笑道:“除非阿姐不想见我们,否则怎会不能见面?我和彤云阿珠也许回不来,但阿姐可以去徐州见我们啊。只要想见,必是能见到的。除非不想见。”
谢道韫沉吟不语。
李徽沉声道:“要同命运一战。只要不是生死永隔,山水的阻隔算得了什么。”
谢道韫微笑道:“说的是。所以你可千万别死。”
李徽轻声道:“看来阿姐还是关心我的。我曾以为阿姐对我不屑一顾,漠不关心。”
谢道韫俏脸含愠,皱眉道:“我本就对你不屑一顾,我为何要关心你?该关心你的是彤云和阿珠。你不觉得你要求的太多么?”
李徽微笑道:“我本就是个贪心的人。”
谢道韫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李徽柔声道:“阿姐会想念我么?我反正会想念阿姐的。”
谢道韫哼了一声,肩头微微颤动,似乎在克制她的恼怒。
李徽叹了口气,轻抚栏杆,看着黑沉沉的河面波涛,轻声吟道:“秋水冷渡寒夜雨,家国依稀残梦里。思君不见倍思君,别离难忍忍别离。狼烟烽火何时休,成王败寇尽东流。蜡炬已残泪难干,江山未老红颜旧。”
谢道韫转过头来,瞪着李徽。
“什么叫红颜旧?你胡言乱语些什么?”谢道韫道。
李徽微笑不答,只静静的看着谢道韫。谢道韫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
一阵风吹来,寒气袭人。谢道韫似乎有些冷,身子缩了起来。李徽低头沉吟片刻,终于缓缓伸手过去,抚上谢道韫的肩头。
谢道韫身体剧震,转头看向李徽。眼神里似乎带着哀求之意。这一刻,谢道韫像是个无助而可怜的孩子。
李徽手上用力,谢道韫的身体像是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着。她扭动肩头做着无力的抗拒,但终于敌不过李徽手上的力量,靠在了李徽的胸前。
寒冷在瞬间消失,李徽胸口温暖,心跳有力,令人迷醉。谢道韫轻叹一声,放弃了挣扎,闭上了眼睛。
两人就那么站在水榭窗前,依偎在一起,一动不动。
……
后院小径上,阿珠打着一把伞,臂弯里搭着两件厚厚的秋衣慢慢走来。公子和谢小姐在后园说话,这么冷的天,阿珠担心公子和谢小姐会冷。等了一会没见他们回来,便取了两件衣服送来。
走到枫树之侧的时候,阿珠瞪大了眼睛,差点叫出声来。好在她及时的闭了嘴,腾出手揉了揉眼睛,确定水榭中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之后,阿珠怔怔的在原地,片刻后转身悄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