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走在东园竹林小径上,七零八落的竹叶散落在地,显得颇为凄清。
在李徽的记忆中,东园从来都是精致的,整洁的,雅致的所在,甚少如眼前这般凌乱。眼前的竹林小径就像是个久未梳妆的女子,发髻横斜,钗环凌乱,慵懒倦怠。
谢道韫的居所沐浴在傍晚的夕阳里,李徽走过去的心跳的厉害,急迫的想要见到谢道韫的心情和对愧疚之心交织在一起,甚为复杂。
“有人在么?”李徽站在廊下问道。
“谁啊?”一名婢女从屋子里快步出来,手里拜捧着一大堆的衣物。
“哦,原来是李家公子啊。”那婢女认出了李徽,忙笑道。
“是啊。你家小姐在么?”李徽道。
婢女道:“小姐不在呢。可不巧了。”
李徽讶异道:“她不在?去了那里了?”
那婢女道:“去钱庄了。小姐说钱庄里的事情需要交代清楚,虽然不在钱庄做事了,但是事情还是要交代清楚的。不然以后离得远了,许多事便不好联系了。”
李徽从谢安口中得知了谢道韫卸任大掌柜的事情,但没想到谢道韫是彻底的离开钱庄了。不免有些诧异。忽然间又从那婢女的话中咂摸出异样的味道来。
“离得远了是什么意思?你家小姐不是就在京城么?有什么事不是可以随时沟通么?”李徽问道。
“哦,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姐要去会稽老家了。过两日便走。”那婢女道。
李徽惊愕道:“去会稽?这都要过年了,腊月里又这么冷,那是为何?”
那婢女笑道:“这我便不知道了。主人家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怎么敢多嘴询问?你瞧,我们这不正在忙着收拾东西么?都收拾了好几天了。这回小姐是打算在会稽常住了,吩咐了夏天的衣服也带着呢。”
李徽脑子里乱糟糟的。第一反应是因为谢道韫帮自己的这件事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但是再想想却又觉得不对。即便因为钱庄的事情,谢道韫受到谢安的责怪,却也不至于寒冬腊月要回会稽去。
李徽站了片刻,那婢女道:“李公子还有什么事么?”
李徽回过神来,拱手道:“没了,你忙吧。”
李徽出了谢府大门上了马,二话不说纵马直奔飞钱庄总号而去。
抵达飞钱庄总号门前,李徽快步进了大厅。大厅里有十几人正在办理业务,总号掌柜带着人在点钱。见李徽进来,先是惊讶,旋即上前拱手行礼。
“哎呀,这不是李东家么?你怎么来了?何时回的京城?”
李徽没空跟他多言,拱手道:“谢小姐在么?”
“在在。在楼上呢。”掌柜的忙道。
李徽点头道:“我有事见她,替我上去通禀一声。”
那掌柜笑道:“还通禀什么?东家自己上去便是了。”
李徽拱拱手,自从小门进了柜内,径自从侧首楼梯上去。刚到楼上,便听到谢道韫的说话声。
“……这几日该交代的事情,道蕴也都向你交代了。誉之,今后这里的事情便交给你了。过几日我回会稽老家去,倘若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要问,可以写信给道蕴,道蕴会向你解答的。今后,这副重担便要你担着了。”
王誉之的声音传来:“哎,我实在是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才好。我怕我管不好钱庄的事情啊。真是心中惶恐的很。亏得这段时间你天天来详细解释,答疑解惑。否则我可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誉之莫要自谦,这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小心谨慎些便是了。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不早了,道蕴告辞了。”
谢道韫说着话起身出了公房,刚出门口,猛然间楞在原地瞪大眼睛。她看到李徽正站在门外看着自己微笑。谢道韫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睛,眼神中的惊喜隐藏不住。
“你……你怎么回京城了?”谢道韫讶异道。
“我不能回来么?”李徽微笑道。
谢道韫轻声道:“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李徽笑道:“我和谢兄约定了腊月回京相聚的。看来他没有告诉你。四叔也没有告诉你。这倒是奇了。”
谢道韫哦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
“弘度,你回京城啦。”王誉之的声音在门内惊喜响起。
谢道韫侧过身子,王誉之杵着拐杖面带惊喜的出现在李徽面前,拱手行礼。
李徽笑着还礼道:“誉之兄你好。今日刚到。”
王誉之笑道:“甚好。多日未见,弘度神采依旧。”
李徽笑道:“誉之兄也是一样。”
王誉之笑道:“快请进来坐下说话。”
李徽笑道:“我是来接阿姐的。我去了谢府探望四叔,得知阿姐在钱庄,便来接她回府。誉之兄,你这里忙的很,改日再聚如何?”
王誉之点头笑道:“也好。”
李徽转头对谢道韫拱手道:“阿姐,事儿办完了么?我们走吧。”
谢道韫微笑点头。
李徽向王誉之拱手告辞,和谢道韫一同下了楼,出了钱庄来到外边。
谢道韫上了马车,李徽骑着马跟在一旁,车马缓缓的沿着长街往回走。
夕阳西下,街上的百姓依旧熙攘,到处是一片喧闹之声。铺子里的吆喝叫卖声嘈杂,街边小吃面摊冒着的热气在空中蒸腾着。拉着货物的骡子牛车在人流中穿梭着。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喧嚣吵闹。在这喧嚣之中,李徽和谢道韫却只用眼神无声的传达着重逢的喜悦和爱意。谢道韫的车窗的纱帘拉开一半,恰好露出半张脸来。李徽骑马在车旁跟随。谢道韫的每一次的眼波看向李徽,都能和李徽微笑的眼神相遇。谢道韫瞪他一眼,李徽便回报以一个笑容。两个人就这么眉来眼去的互相无声的交流着,仿佛整个街市上的所有一切都不存在一般,仿佛无视身边的所有人一般。
自二月里谢道韫离开淮阴之后,两人便再也没见过面。但距离和时间没有冲淡情感,在野茶坡上的销魂一吻,已经是两人难以忘怀的回忆。时间的推移,只能让思念变得更加的浓烈。
太阳渐渐的落了山,光线逐渐黯淡下来,车马抵达了秦淮河边的长街。长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在快要到达乌衣巷的时候,谢道韫叫停了马车,从马车上缓缓的走了出来。
“陪我在河边走一走吧。我还不想回家。”谢道韫微笑道。
李徽点头,命人留在原地,自己跟在谢道韫身后,两人沿着河边的石阶缓缓下到坡岸下边。
冬日水浅,河堤下方的大片河滩裸露了出来,被秦淮河的河水多年来冲刷之后变得圆滚滚的碎石铺在地面上,甚为平整。
谢道韫站在水边,负手看着已经雾气蒙蒙,黑沉沉的河面。河面上航行的船只已经点起了灯火,在冷风和阴沉的夜幕之中像是一个个晃动的萤火,黯淡无光。
“你见了四叔了?”谢道韫轻声道。
李徽点头道:“见了。”
谢道韫看了李徽一眼,眼神复杂。
“然则你知道发生的一切了?钱庄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么?四叔也要你退出钱庄股东的身份了是么?”谢道韫道。
李徽点头道:“是。”
谢道韫道:“你答应了?”
李徽微笑道:“我能不答应么?这件事本就是我不对,这么大的窟窿,也不可能不被人知道。一旦事发,我便只能退出。”
谢道韫轻叹一声,轻声道:“是啊。都是哪个该死的混账东西。我本以为能够瞒得更久一些的。但是他在暗中盯着我们。钱庄里有人被他买通了。害得你如此。”
李徽沉声道:“倒也没什么。我只是对你感到愧疚。因为这件事,你总掌柜也丢了。怕还受了四叔的责怪吧。”
谢道韫笑道:“愧疚什么?你以为我愿意去操心钱庄的事情么?若不是钱庄是你办起来的,凝结着你的心血,我当初便不会管这件事。我正好借此落得清闲。现在钱庄没有你的股了,我也不必再操心了。四叔要我继续但副总掌柜,我也没有答应。”
李徽苦笑道:“那还是我连累了你。从一开始便给你带来了麻烦。”
谢道韫轻声道:“你给我带来的麻烦还少么?也不止这一件。哎,遇见你……便是道蕴的麻烦。”
李徽轻声道:“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去会稽呢?因为这件事?大可不必。会稽那么远,距离京城很远,距离徐州更远。你为何要去?”
谢道韫抬头看着李徽,双眸在暮色之中闪闪发亮。
“哎,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此中原因……不说也罢。”谢道韫叹息道。
“我想知道原因。为何你要去会稽?”李徽道。
“你真想知道原因吗?”谢道韫凝视着李徽的眼睛道。
“莫非还是什么秘密不成?不能对我说么?”李徽道。
谢道韫轻叹一声,低头转身,看向河面沉默不语。不知是太阳落山之后的寒气侵袭上来,还是河面的冷风使然,李徽感觉到身体微微的发冷。
“你我之间,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谢道韫的声音轻柔,被河水拍打河滩的声音掩盖,几乎听不清楚。
但李徽还是听的明明白白。
“你说什么?”李徽惊愕道。
谢道韫转过身来,怔怔的看着李徽道:“道蕴此去会稽,便再也不回来了。今后你我不会再见面了。山高水长,千里阻隔,从此不必挂念了。”
李徽头皮发麻,吸了口冷气道:“为何?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