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臣还是坚持我的看法。如今局势,于我大晋已然甚为不利。如陛下所言,与其坐而待敌至,莫如先发制人。虽北府军尚未准备完毕,但北府军和徐州兵马已然有防御之力。故不必担心下游之事。而荆州兵马乃我大晋精锐,久经战阵,将士善战。当此秦国兵马疲敝之时,若能主动出击,夺回梁益二州,一则大涨我大晋将士士气,二则可遏止秦人从上游以舟船顺流东进之忧。三则,凉国张天锡乃我大晋册封之西平公,凉州刺史,大都督之职。不久前曾派人求救于我大晋。我大晋若无半点响应,岂非令天下人鄙夷?故而臣认为,当令荆州桓豁出兵夺巴蜀,此乃上策。”
说话的是王坦之。
李徽此刻才有机会正面看到王坦之王彪之等人。但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吓了一跳。
和王坦之也只有一年半没见面而已,王坦之给李徽的印象是精神饱满,体态宽松,给人以激情四射,精力充沛之感。
然而此刻的王坦之身形消瘦,两鬓斑白,面色灰暗,一眼看去和自己印象之中的形象判若两人。倒像是行将就木之人一般。
他可只有四十多岁啊,王谢豪阀族主之中,他是最年轻的那个。
崇德太后听了王坦之的话,转头看向王彪之和谢安道:“二位又是何种看法呢?”
王彪之白发苍苍,呼哧呼哧的喘气,只皱眉不说话。李徽注意到他已经拄了一根拐杖,左手也不受控制的微微抖动。王彪之已经七十一了,过了年便是七十二了,看来已经是老态龙钟之像了。
谢安缓缓道:“太后,文度所言不无道理。不过,臣还是觉得此举过于冒进。我们必须认清楚一个现实,那便是敌强我弱。虽秦人穷兵黩武,但其兵马充足,兵士善战乃是实情。我大晋这几年并未专注于武备,于各方面是有差距的,正因如此,才会竭力拖延时间,不惜达成和议以拖延时间。老夫认为,这种情形之下,以防御之姿为佳。每拖延一日,我大晋武备便更完善,将士们的训练便更充足。秦人不攻,我们便加紧备战,以逸待劳。此时主动启衅,并非良策。况且,和议尚在,我大晋主动撕毁和议,于道义有亏。”
崇德太后尚未说话,王坦之已然开口道:“谢公,我不同意你的话。什么叫于道义有亏?氐人夺我梁益二州,我们出兵拿回来此乃天经地义。别说是夺回梁益二州,便是北伐而上,夺中原关中之地,也是天经地义。氐人所占本就是我大晋故土,有何道义有亏之说?至于和议,早已名存实亡。当初若不是李徽擅自做主,订立那所谓的和议,令我大晋蒙羞,怎会让秦人有恃无恐?我大晋还要承认其中原之主的地位,还派人道贺苻坚登基之礼,实乃奇耻大辱。”
谢安变色,皱眉道:“文度,当初的方略可是诸位都认可的,你怎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初以和议拖延时间,建立新军准备御敌,此乃所有人都同意的策略,怎好此刻来翻旧账?”
王彪之也沉声开口道:“文度,以前的事情不必说,那确实是所有人都同意的。况且,这也确实奏效了。起码广陵徐州一线已然有六万大军防御。你不能一概否之。”
王坦之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太过了。当初确实是众人一致同意的方略。
“王翁,谢公,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必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既然局势如此,何不主动出击。秦国连番用兵,此刻必然兵马疲惫,粮草匮乏。等他们准备好了来攻,反而错失战机。既然不可避免一战,当雷霆出击,以乱其步骤。况且,谢公不是说要争取时间,给北府军和徐州军更多训练募兵的时间么?于西北进攻,恰可牵制秦人,令其将注意力集中于西北,反可减缓东南压力。此非正合谢公之意?”王坦之沉声道。
“说的不错。王侍中之言乃中肯之言,朕也是这么想的。此所谓声东击西之策。攻西北,保东南。”司马曜拍着腿大声道。
谢安紧皱眉头,沉吟不语。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坦之坚持要主动进攻,这明显风险太大。这么做引发战端,可能会招致全面战争的爆发,而并非会如他所言,秦人会对东南放松。
秦国若攻大晋,东南乃必攻之地。攻破淮南广陵一线,便可直接威胁京城。东南淮水一线若没准备好,那是必有隐忧的。
“文度,老夫还是认为此举不妥。战事一开,便是存亡之战。当慎重行事。再者,荆州军是否准备好了?桓豁是否同意此方略?桓冲是否同意?西北开战,牵一发而动全身,桓冲的兵马要集结豫州合肥一线策应。这些都需要商榷而决。此刻不宜决断。”谢安缓缓道。
王坦之沉吟点头,他也知道此事需得桓氏点头同意方可实行。他之所以竭力主张主动开战,不光是因为局势如此,也是因为王坦之已经在心态上发生了变化。
如今王谢大族当权,但谢安隐然已是主导。王彪之年迈已经不太管事,朝中唯有自己能够站出来。谢安不避亲举荐谢玄打造北府新军,又举荐李徽去徐州。不久前更是上奏要李徽建立东府军。这两支兵马将完全受谢氏控制。自己太原王氏在朝中的空间已经被进一步的压缩了,话语权随着谢氏的壮大将很快丧失。王坦之必须要站出来,就像当初撕毁先帝诏书一样,力挽狂澜,不能让谢氏专美于前。
虽然王坦之并无同谢氏对抗之念,但太原王氏也要有生存的空间。所以他必须做些什么,以谋取声望和空间。
主动进攻,一旦成功收复梁益二州,不但对大晋的局面有所扭转,且对自己在朝中地位声望的抬升是巨大的。所以,他才会全力主张。这也是他第一次和谢安的意见相左。
“太后,臣可去荆州同桓豁商议此事,只要朝廷决定了,臣定可说服桓豁。至于桓冲,谢公发话,他定然听从。”王坦之道。
崇德太后沉吟不语,她知道谢安是不同意的,自己不能做这个主,得谢安点头方可。
“王侍中,朕下旨意给你带去。朝廷对桓氏如此优厚宽容,当此之时,怎能不为大晋效力?”司马曜叫道。
崇德太后沉声道:“皇帝,此事听诸公定夺,皇帝不要多言。”
司马曜涨红了脸猛然起身,大声道:“太后,朕还是不是大晋的皇帝?朕的话那里错了?朕不是小孩子了,过了年,朕十四岁了。朕连对国家大事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么?既然如此,何必要朕当这个皇帝?废了朕便是了。”
崇德太后色变,殿上众人也尽皆愕然。
崇德太后怔怔看着司马曜,长长的叹息一声,缓缓道:“哀家这一生没什么本事,于国家大事上也没什么方略,却被一再请求临朝摄政,哀家实在是勉为其难。哀家年纪大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感觉要去见先帝了。皇帝也长大了,过了年便十四岁了。诸公,哀家做了个决定。年后哀家便不再操心这些事了,哀家也操心不来。皇帝也该亲政了。大晋的事情,今后皇帝和诸公去操心吧。”
王彪之叫道:“太后,不可。陛下还需历练,太后还需坐镇朝堂。”
崇德太后摆手道:“哀家意决,不必劝我了,让我这老婆子多活两年吧。哀家累了,诸公恕哀家无礼,哀家要回去歇息了。”
崇德太后挥挥手,身旁人上前搀扶着她起来,缓缓离去。
殿上一片安静。司马曜躬身向崇德太后离去的方向低着头,眼中神采闪耀,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