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残月西斜。襄阳中城西城门外,大群的秦兵士兵举着火把缓缓逼近城墙下方,火把的光亮照的城下宛如白昼一般。
示警的锣声哐哐响起,城头的襄阳守军纷纷起身准备迎战。这些兵士都枕戈待旦睡在城墙上,以应对对方随时发动的进攻。
在外城城墙昨日半夜被秦军偷偷摸上来导致外城失守之后,襄阳守军加强了夜间的防守,以避免同样的失误再次发生。自朱序而下,襄阳太守,军中都护,高级将领都被要求在城墙巡查,以防敌人偷袭。
西城门城墙上,今晚当值的是襄阳都督府都护李伯护。都护一职乃都督府要职,乃是统帅军队作战的高级军官,类似于后世的军中政委一职。李伯护在襄阳军中任职多年,根深蒂固,颇有威信。朱序任职襄阳之后,李伯护一直与之不睦,因为朱序为人强势,整军之时清除了不少李伯护的派系军官,令李伯护颇为不满。
不过,面临襄阳城生死存亡之际,李伯护却还是尽心尽力的守城。过去四天时间,李伯护的表现可圈可点。今晚更是他自告奋勇的在西城墙夜巡。
得到禀报之后,李伯护忙带着儿子李忠义和几名将领来到城楼上。看见下边大批秦军兵马举着火把来带城门前,李伯护心中有些嘀咕。秦国兵马难道当真要发动夜袭不成。就算夜袭,也不至于如此的大张旗鼓才是。
“城头晋朝守军听着,不要放箭。我等有事要同你们商量,并非攻城。”城下十几名秦军举着火把空着手缓步上前,齐声喊叫道。
李伯护听得真切,下令守军暂不射击,命人喊话道:“我大晋同你们秦人势不两立,有什么好商量的?要攻便攻,不攻便走,啰嗦什么?”
城下秦军士兵高声叫道:“攻是要攻的,但我大秦乃仁义之邦,昨日攻克外城之后,收殓阵亡将士尸首,掩埋入土。我们也清理出了你们晋朝守城兵士阵亡的一千五百具尸首。我家大将军说,无论敌我,死者为大,需将尸首送还于你们,交于他们的亲人家人入土为安。此乃仁义之道。我们已经将这一千多具尸首装在车上,送到城下来。稍后我们会退走,你们自行派人出城,将尸首领回。”
李伯护闻言皱眉沉吟。其子李忠义沉声道:“阿爷,秦人这么好心?其中必然有诈。定是想骗我们开城门的时候掩杀进来。”
另一名将领也道:“正是。大公子所言很有道理。甚至有可能那些尸体都是假的,拉进城来便成了活人了,杀将起来,乘乱攻城也未可知。”
李伯护沉吟片刻道:“你们多虑了。当不至于此。况阵亡将士尸首秦人送还,倘若不收,岂不令将士们寒心。任他们曝尸于外,情理不合。忠义,你带人去将那些车辆拉进城来。唔……城门开半扇,忠义,那些尸体,好好查看查看,以防有诈。”
李伯护嘴上说着别人多虑,但下达的命令却是小心又谨慎。
李忠义拱手应诺,带着千余人于城门口等待。城楼上喊话下去,要求秦人兵马退后。秦国兵马果然纷纷撤走,只留下大批车辆停在城下,车上插着火把,照亮上面满满当当的堆叠在一起的尸体。
城门开了半扇,城楼上弓箭手聚集,做好防备突发之事。若敌人发动偷袭,密集的箭雨会教他们做人,也能及时的关闭城门。
李忠义带着人来到城墙外,数十辆车上层层叠叠都是尸体,恶臭气味令人作呕。但即便如此,李忠义还是下达了命令。
“每一具尸首上都补上一刀,以防有诈。”
兵士们无语的看着李忠义,李忠义喝道:“还愣着作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于是乎,已经阵亡的襄阳兵士和百姓的尸体都挨了自己人一刀。确定全是死人之后,这才一车车的拉回城中。
秦军再没有上前骚扰,后半夜一片安静。
次日上午,襄阳城中哭声震天。一千六百多具尸首在内城广场上排开。得到消息的百姓家属前来认领,在扑鼻的臭气之中,找到自己的丈夫儿子的尸体,其场面可想而知。
一千六百多具尸体,身后便是一千六百户百姓,连同他们的族人亲眷,波及上万人之多,那几乎便是全城的悲痛。到处是哭声,到处是披麻戴孝的百姓,到处弥漫着死别的痛苦。
有的人自然是化悲痛为仇恨,咬牙切齿的恨不得要和秦人拼命。有的人却心中胆寒。看到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死状甚为惨烈的样子,心中怎能无感。
晌午时分,城外一队秦军弓箭手逼近城墙,用强弩将数以千计的招降信射入襄阳城中。这些招降信上内容都一样,表明秦军此次攻襄阳乃是晋朝军队挑衅在先,大秦只是对晋国进行报复。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惩罚。
信上说,现在整个襄阳城被秦国十几万大军围困,晋国的援军不敢前来救援,城中所有人都已经插翅难飞。大秦皇帝乃仁义之君,不忍造太多杀戮。所以,只要城中军民投降,官员将领保全职位,甚至加官进爵。百姓定保全性命。所有人解除武装之后任凭离去。大秦要的是襄阳城,不是城中军民的人头。
信上还说,大秦皇帝的仁慈不是无限的。倘若子时之前不予答复,将全面进攻襄阳,屠光城中全部人等,无分男女老幼,一概格杀。
上千封信射入城中,在襄阳城中掀起轩然大波。有的人怒骂着将这些招降信撕碎丢弃,有的人则胆战心惊的看着这些信流汗。城中本就弥漫着悲痛和恐惧,招降信更增动荡和波动,令人心难安。秦人要屠城,男女老少都要死,自己死到也罢了,想到家中妻妾儿女都要被杀,那是不能接受的。
这种情形下,要么下定死战保卫襄阳的决心,要么便是心惊胆战,心中生出其他的想法来。
朱序得知了此事,甚为恼火。昨晚都护李伯护将大量阵亡尸首弄进城来,导致城中今日哭声震天,百姓悲痛欲绝的情形,便已经让朱序很是恼怒了。现在又有招降信射进城中,更是人心惶惶。
朱序命人将李伯护叫到军衙之中,大声斥责。
“李都护,你也是从军多年的老人,难道不知敌人意图?昨夜秦人送尸首进城,便是计谋。加上今日劝降信,弄的人心惶惶。这是敌人的攻心之计,你怎可不防?反倒配合?当真糊涂之极。”
李伯护心中有些恼火,申辩道:“大人,我将阵亡将士和百姓的尸首迎接入城,难道有错?阵亡将士们难道不该被收殓安葬?他们的家眷安葬他们,起码能见一面,此乃人道。难道任由他们曝尸城外?”
朱序怒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时候。眼下大军围城,我襄阳上下军民全力守城。气可鼓不可泄。你这不是让军民泄气之举么?况且,我等从军之人,马革裹尸,曝尸于野有什么了不得?那是我们的宿命。我朱序若是战死了,绝不希望你们为我设灵安葬。战死疆场,乃是我朱序的荣耀。”
李伯护咂嘴道:“那是你这么想,别人未必这么想。我不过是为将士们收尸而已,错在何处?我可不认。休想将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朱序大怒道:“那这这些招降信呢?都是从你西城方向射进来的,只落在城内近处。你完全可以当场收缴起来销毁,为何任由流落满城,弄的风风雨雨?这便是你的失职。这攻心之战的手段你难道不知?若不是知道你素来所为,不至于为敌所用,我几乎都要怀疑你是故意帮着秦军了。”
李伯护怒道:“你……你血口喷人,我只是一时疏忽,怎可诬我?”
朱序喝道:“休要呱噪,我可没空和你在这里扯皮。我今晚子时要出城袭营。我已然探知他们的粮草所在之处,今晚我要去烧毁他们的粮草。没空跟你争吵这些事。我命你即刻派人收缴城中那些劝降信,安抚民心,稳定局面。这些事都是你的过错,若做不到的话,休怪我处罚于你。”
朱序拂袖而去,李伯护也面色难看的离开了军衙。
城中的混乱和波动并没有停息下来,虽然李伯护命人收缴了城中流传的那些劝降信,禁止士兵百姓们谈论此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晚,期限临近,百姓们愈发的心中慌乱。
天黑之后,李伯护疲惫之极的回到家中。家中妻妾亲眷也都听到了传言,纷纷跑来询问。几房小妾在李伯护面前哭哭啼啼。
“这可怎么办?秦人要破城之后屠城了,我们都要死了。这城能不能守得住啊?总得想个办法啊。咱们已加上下上百口人,难道都要死了么?”
李伯护被她们哭的心烦意乱,一顿怒骂将她们全部赶了出去。自己去了书房枯坐,想想眼前的局面,着实不知道何去何从。
大儿子李忠义进了书房,低声道:“阿爷,朱刺史带着五千兵马准备出城袭营了。这事儿阿爷知道么?”
李伯护道:“当然知道。他已经告知我。这就是出城送死。随他的便。”
李忠义咂嘴道:“可是军中有人说,他是打算突围逃走呢。带了五千兵马……超过一半兵马了。况且这种情况下,袭营无异于找死。他怎会这么做?”
李伯护悚然而惊。
“外边都在传,这襄阳被破的罪责要落到阿爷头上了,说阿爷中了秦人的攻心之计。阿爷,咱们现在可是里外不是人了。这姓朱的自己要跑了,我们留下来必死无疑。几位姨娘适才说的也没错,咱们一家上下百余口人都死在这里又如何?朱序倒是一身轻松,他只有老娘和妻子在城中。丢了也就丢了。他可以不管,我们却是不能。到时候死了,反而背个黑锅,说城池是阿爷之过。”李忠义道。
李伯护皱眉沉吟。忽然明白为何朱序午后要莫名其妙的骂自己了,原来他想跑了,但这襄阳失陷的罪责要人背负,所以自己便是那个替罪羊。
李伯护越想越气。本就处在极大的压力之下,又经历了心情上的起落,关乎生死的抉择。李伯护觉得死守襄阳,就算死在这里也颇为不值。
他下了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