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春和景明。
建康城到了一年之中最美的时刻,秦淮河上绿柳如烟,游船往来。清溪河畔,红男绿女呼朋引伴,游人如织。亭台廊阁之中,名士聚会,饮酒畅谈,其乐融融。
乌衣巷中,谢府东园竹林之中,琴声叮叮咚咚传来。有轻柔的歌声伴随着琴声缓缓唱起。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歌声深沉而婉转,情真意切。没有太多的技巧,没有太好的歌喉,但却真情流露,深得歌意。
东园入口的竹林小道上,谢安身着宽袍负手而立,静静听完了闲云亭中的歌声。欣赏的同时,却也半晌沉吟不语。
闲云亭中唱曲的是自己的侄女儿谢道韫,她唱的是一首诗经中的卫风伯兮。此诗是女子思念自己的丈夫,表白心迹之意,充满的是浓浓的思念之情。
丈夫乃国之栋梁,为国出征,征战四方,令人骄傲。但丈夫出征之后,女子无心打扮沐浴,故而‘首如飞蓬’。因为‘谁适为容?’,丈夫不在,自己打扮给谁看?
思念过甚,头痛心痛,可见思念之深,思念之切。真乃愁肠百结,相思成灾之作。
谢安沉吟片刻,缓步沿着竹林小道走来。木屐啪嗒啪嗒的作响,惊动了闲云亭内外之人。一名婢女出来查看,见是谢安前来,连忙行礼。
“小姐,家公来了。”
谢安摆摆手笑道:“何必告诉她,老夫还想听几首曲子呢。”
转过竹林一侧,已然看到谢道韫站在闲云亭口正朝着这边张望。谢安微笑着快步走了过去。
“侄女见过叔父。叔父怎么来这里了?”谢道韫低首行礼,轻声道。
谢安打量着谢道韫,谢道韫着薄袄蓝裙,妆容朴素,发髻随随便便的挽着,甚至有些凌乱。这副样子,倒真是她曲中所唱的那般‘首如飞蓬’了。
谢安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没想到自己这个最疼爱的侄女儿,一向清朗淡然的谢道韫,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也会变成如此模样。
“哦,我来看看你。听说,你一直不出门,只待在东园之中,谢绝一切邀约宴饮,担心憋坏了。如此大好春光,为何不出去走走?去青溪踏踏青也好。或者去覆舟山,玄武湖去游玩游玩。”谢安微笑道。
谢道韫拢了拢鬓边发丝,微笑道:“道蕴有许多事要做呢。音律乐器总集还没编纂好,回头我还想搜集编纂字画总集。游玩么?倒也罢了。春光越好,更当珍惜时间。这年一过,道蕴已经三十四岁了呢。”
谢安点头道:“是啊,我道蕴侄女都已经三十四岁了。在老夫心中,还一直当你是小孩儿呢。你长大了,四叔也老了。记得当年在会稽东山,你才八九岁,我去哪里赴宴游玩,你都要跟着去,像个小跟班一般。若不带你,你便生气,不理老夫。除非老夫拿你最爱吃的米糖哄你。忽忽二十多年了,此刻想来,依旧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谢道韫微笑道:“我小的时候这么无赖么?居然会生四叔的气。四叔一定很烦我吧。”
谢安道:“你可不惹人烦。人人见你都夸赞,灵气十足,自小便有风骨。当时老夫便知道你长大了必然非凡。我谢家子弟虽多,但他们能比的上你的可没有。本来有几个不错的,和你一比,皆为庸才。可惜你是女子,否则必成为光耀我陈郡谢氏的人物。哎,老夫时常发愁,老夫之后,谁可撑起谢氏门户?谢玄么?太过毛躁,不够稳重。谢瑶么?病体难愈,精力不济。谢琰倒是稳重,可惜才智不足,平庸之才,难堪大任。你五叔就不必说了,暴躁粗鄙,无服众之才。其余的更差劲了。哎,这么一想,我谢氏还真是后继无人了。”
谢道韫笑了起来道:“叔父怎地忽然又说起这些来了。叔父刚过五荀,正当盛年,我谢家之后数十年有叔父在,还怕得什么?”
谢安道:“年前那场病,让我不得不想这些。人其实很脆弱,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王翁何等强壮之人,我本以为他有百岁之年的,然而,缠绵病榻年余,终究还是没了。我已经年过五旬,过了年便是五十有四了。过了五十岁,死亡便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了。”
谢道韫道:“不会的,四叔会长命百岁的。”
谢安笑了笑,缓缓走到亭中琴台旁边,伸出苍白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抹,琴弦粲然有声。
“道蕴适才唱的那一曲,是诗经中的《卫风伯兮》一首吧?”谢安问道。
谢道韫面色微红,沉声道:“侄女儿随便唱的,却被四叔听到了。”
谢安道:“唱的很好啊。不过,你以往唱的都是清淡之曲,甚少唱这种的。怎想起要唱这一首?”
谢道韫沉默片刻,缓缓道:“只是随便挑了一曲罢了,没什么特意的。想唱就唱了。”
谢安微微点头,笑道:“也是,兴之所至,想唱什么便唱什么,能抒怀心意便可。音律之道,不就是娱己娱人,表达心境么?”
谢道韫道:“四叔精通音律,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就是。”
谢安看了一眼谢道韫,轻叹一声转过头去,负手看着春阳下的竹林花树。
“你心中对叔父定然极为不满是么?”
“侄女不敢。叔父待道蕴恩重如山,道蕴怎会有不满意。”谢道韫道。
“老夫也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感觉。你知道,老夫其实也是不想这样的。那日小玄回京,跟我说,你蹉跎韶华多年,好不容易才看上一个你中意之人,也是足够能够配得上你的。似乎不该阻拦此事。老夫内心里是深以为然的。老夫难道不心疼你么?不希望你幸福么?老夫待你比我亲生的儿女都要疼爱,自然希望你得到人生的美满。特别是在之前,老夫错配了你的姻缘,耽误了你的情形之下,我难道还会阻拦?那样的话,老夫也太恶了。道蕴,四叔的话发自内心,绝无半点矫情和虚假。你知道,四叔不是那种说假话的人。”谢安轻声道。
谢道韫轻声道:“道蕴明白。”
谢安道:“可是你也要明白,他已经成婚了。我谢氏之女,自不能嫁给他人为妾。我谢氏如今的地位,不许我们这么做。所以,四叔不得不出来劝阻你。虽然四叔知道,情感之事很难了断,一旦陷入其中,很难自拔。但是,也要学会权衡。要顾全观瞻,顾全谢氏声誉。”
谢道韫皱眉道:“四叔说的对。”
谢安沉声道:“老夫并非说你便要牺牲自己,老夫的意思是还是如之前所言,等大事一了,我大晋安稳了,老夫会想办法玉成此事。”
谢道韫道:“叔父多虑了,道蕴并没有说要嫁人,道蕴一生不嫁也没什么。”
谢安道:“不嫁更不成了。得嫁,而且要明媒正娶的嫁。只是在此之前,需得有耐心。”
谢道韫道:“叔父来看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么?那么叔父大可放心,道蕴已经答应了叔父留在京城,自不会食言。”
谢安笑了笑道:“那就好,我是怕你心怀淤积,想不开。其实,你可以去淮阴见他,倒也无妨。”
谢道韫愣了愣,不知谢安此言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你不能留在淮阴太久。呆几日便回来。那里不安全。叔父也不瞒你,李徽写了信来,请老夫让你去淮阴一趟见一面。老夫本来不准的,但想想,还是让你去一次。”谢安沉声道。
谢道韫讶异的看着谢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李徽怎会公然写信让谢安放自己去淮阴?此事尚未挑明,他这么做岂不是自找麻烦?
“发生什么事了?”谢道韫问道。
谢安看了看谢道韫,叹道:“道蕴确实是心细如发,老夫就知道你会察觉有异。老夫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你去了淮阴便也知道了。道蕴,秦人要攻我大晋了,要打仗了。”
谢道韫皱眉道:“打仗?不是一直都如此么?”
谢安道:“此次不同。情报得知,此次秦人募兵百万,欲灭我大晋。和以往任何一次作战都不同,这一次秦人是要攻灭我们。百万大军进攻,那将是怎样的情形。北徐州之地,秦人集结了十五万兵马,欲夺彭城和徐州之地。谢玄即将出兵彭城,李徽也将率军出征迎战。此一去,生死难料。”
谢道韫瞬间明白了一切。大战将起,李徽要率军出战,生死难料。所以,在出兵之前,他希望见自己一面。他知道谢安恐怕不许,索性写信给谢安,请他放行。
四叔也使考虑到这场大战胜负未知,战场之上生死难料,所以允许自己去见李徽一面,权当诀别。就当成是见最后一面一般。
谢道韫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的飞快。她看着谢安,轻声问道:“叔父,秦人集结百万大军攻我大晋,我们……能赢么?”
谢安微微一笑,轻声道:“收拾收拾,这几天便去淮阴吧。呆几日便回来,回京城后便带着家里人去会稽老家。那里……安全。战火一时烧不到那里。”
谢道韫呆呆发愣,谢安这话的意思便是,他也没有信心能战胜秦人,一切往坏处去打算。
“四叔……”谢道韫叫道。
“老夫一会要进宫见陛下,本来想听你一曲的,怕没时间了。我走了。”谢安笑着摆手,缓步啪嗒啪嗒的走出闲云亭,消失在竹林之侧。
谢道韫静立良久才缓缓坐下,拨弄了几下琴弦,只觉得心浮气躁,曲不成调,于是托着腮怔怔发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