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当仁不让,这种时候,作为北府军统帅,自不必推诿矫情。
“四叔,五叔,诸位。秦人将至,这既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却也在意料之外。秦人迟早要南下攻我大晋,这已然是我大晋上下的共识,故而朝廷才招募训练我北府新军以及徐州东府军以应对。所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是,此次苻坚不顾秦国内部之忧,强征百万之兵,可谓是孤注一掷之举。如此庞大数量的兵马,乃是灭国而来。因此,这将是干系我大晋存亡的战争。适才四叔说我急躁,我确实很焦灼。我北府军要面对的是孤注一掷的强敌,兵力如此悬殊,我没有四叔这样的度量,着实耐不住性子。不瞒诸位说,得知消息这段时间来,我是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每日思量着的便是迎敌之策。”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理解。李徽看着谢玄那张英俊的脸,谢玄确实瘦了许多,眼圈也是稍稍凹陷发黑。原本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冒出了不少小疙瘩,显然是焦灼上火睡眠不足所致。
“不过,我虽心中着急,但却并非怯战,我只是觉得,事关大晋存亡,当小心翼翼,谨慎分析敌情以应对,要做好各种准备。这些事,也自不必再说了,我是北府军统帅,这些都是我的职责所在而已。说到如何迎敌的事情上,四叔,我认为,得先洞察敌军的进攻方向。百万大军不可能只一路进攻,何处是重兵进攻的方向?洞悉这一点,便可占据先机,以逸待劳。”
谢玄看着谢安,谢安的眼睛看着北固楼外的风景,神情若有所思。谢安又环视众将,从李徽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回到了谢安身上。
“四叔,之前我和李徽便探讨过秦人若要进攻的话,会如何进攻。我们当时得出的结论是,秦人大规模的进攻必分三路。以襄阳为跳板,攻荆州,夺大江上游,联通巴蜀之兵,便可直接威胁我京城。或者,可直接从江陵渡江横扫我大**南内腹之地。此乃第一路进攻兵马。第二路,则是攻寿阳,南下攻夏口,隔绝荆州之兵。同时,可将江淮之地尽数占领,令我失去江北之地的纵深,夺江淮沿江渡口,直接威胁姑塾和建康。第三路,则是东南反攻彭城,攻广陵徐州,进而攻京口要塞。同样可直接威胁我京城建康。此三路进攻互相呼应,牵制我防御兵马,令我自顾不暇,难以互相增援。”
众人纷纷点头,连连称是。其实这个结论并不新鲜,自古南下三条进攻线路。荆襄一条路线,淮南至历阳乃至夏口一条,然后便是东侧的淮河下游广陵徐州一条线路。线路大差不差,因为攻击的都是要塞之地,也是便于进军的地形和可以迅速补给的粮道和水道的路线,其实并不难理解。
众人想知道的是,秦人进攻的重点在哪里,那才是关键。
“如今的难题是,秦人主攻何处?按理说,襄阳已失,攻荆州,夺取江陵,将占据局面的主动。荆襄距离秦国关中之地,距离长安也最近,兵马调度,粮草运输都很便捷。有坚城襄阳为支点,更是可以从容用兵,进退自如。但我和李徽都认为,这里不会是秦国主攻的方向。原因很简单,攻荆襄之地,不足以迅速让我大晋致命。江陵即便被攻下,夏口庐江等沿江重镇兵马可封锁江面,阻断秦军顺江而下的企图。然则,秦人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渡江攻我大晋内腹。那便时绕到远攻,有大江隔绝,其补给和器械难以调运,必将受挫。这绝对是秦人不愿看到的情形。苻坚如此孤注一掷,必是想要速战速决,一举逼迫我大晋投降。旷日持久之战是他绝不希望看到的。”
谢玄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这一下,就连谢安也抚须点头,面露微笑。谢玄已经具备了一个领军统帅所需要的素质。善于分析局面,得出结论。将帅的作用可不是冲锋陷阵,那只是职责的一小部分。将帅最大的作用是分析敌情,运筹帷幄。谋划判断的准确与否,将是决定作战成功的关键因素。
“甚好,谢玄,老夫收回之前说你毛躁的话。你其实深思熟虑,想的甚为细致。老夫都没你想的这么细。”谢安呵呵笑道。
谢玄沉声道:“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想出来的,去年攻彭城之后,我和李徽于彭城整军,彻夜长谈时互相启发争论,遂得出这样的结论。”
谢安微笑点头。
李徽低着头,心中叹息。彭城之战后不久,谢玄因为发现谢道韫和自己之间的事情,便再也没有跟自己说过话,写过信了。在此之前,两人无论是见面还是书信来往,都是甚为密切,情义甚笃的。
“说下去。”谢安道。
谢玄点头,沉声道:“荆襄排除。再瞧瞧徐兖广陵这一线。原本很可能会成为秦人进攻的重点的。因为从关东发兵,直达徐州和广陵。关东乃兵源粮草物资之地,调动也是极为快捷的。攻徐兖广陵,则同我北府军和东府军正面对垒。只要他们以优势兵力打败了我北府军和东府军,则南下畅通无阻。而荆州江夏兵马难以增援。这符合苻坚快速攻灭我大晋的意图。”
谢安沉吟不语。一干将领纷纷道:“那便让他们尝尝我北府军和东府军的厉害。”
谢玄摆手制止了他们的呱噪,沉声道:“静听我言。他们不会进攻徐兖广陵的。其一,彭城已失,关东失去边镇坚城,便失去了进军的支点。粮草物资何处可屯?兵器马匹何处可存?大军作战,若无坚城为支点,则不可持续。其二,徐兖一带,地势于他们不利。苻坚难道不知此时进攻乃是东南雨水多的季节,徐州广陵湖泊纵横,河流众多,会让他的骑兵寸步难行么?”
众人点头沉思,天气和地理因素倒是他们没有考虑到的。
“这第三嘛,彭城广陵一带,乃我北府军驻扎之地。徐州有东府军四万兵马。除非苻坚是带着意气用事,才会主动来攻我北府军和东府军十几万大军防御之地。那样的话,苻坚只能算是莽夫,不能称之为雄主。他若为灭我大晋而来,必是以夺建康为目的。越快攻克建康,则局面对他们越是有利。蠢材才会意气用事和士气正盛,一年前才打的他们落花流水的北府军和东府军硬碰硬。只需夺取建康,控制京口之地,则断我北府军粮食物资,令我大军自乱。故而,他们的进攻重点定也不在徐州广陵。”谢玄沉声道。
谢安呵呵而笑,沉声道:“然则,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条进攻路线了。那里便是他们重点进攻的目标是么?”
谢玄沉声道:“正是。那便是,攻淮南郡,夺寿阳。以坚城寿阳为支点,南下攻克江夏庐阳历阳,控制江淮之地。寿阳首当其冲,襄阳失守之后,已然失去侧翼,成为孤悬在外的突出部。西有大洪山,东有洛涧阻挡,援军难及。寿阳江夏之地,恰恰也是兵力最为薄弱之处。所以,大举进攻寿阳乃是他们最佳的抉择。秦军主力,必攻此处。无疑!”
谢玄握起拳头,在石桌上轻轻一锤。神情决然,仿佛一锤定音。
谢安大笑道:“好,好。有儿若此,吾兄九泉之下当含笑矣。谢玄的判断,和老夫在京城所做的判断完全一致。老夫也认为,秦军主力必攻寿阳而控制江夏江淮之地。不过,老夫尚有疑虑。如今谢玄摆出这些理由之后,便更坚定老夫的判断了。”
谢玄沉声道:“四叔,我再说一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判断。是我和李徽共同研判的结果。”
谢安点头,看向李徽道:“弘度也甚好。大事上从不糊涂,老夫是知道的。弘度,你也来说说。”
李徽闻言拱手道:“谢兄已经说的够详细了。理由充分。此事的判断基本上是谢兄思虑所得,我只是在旁险协助而已。”
谢玄沉声道:“你不必过谦。该如何便如何。若非你举一反三,我也难下判断。谢玄不欲贪他人之功。你有其他的看法,也可补充。这可是打仗,不必谦让,不必藏私。”
李徽拱拱手道:“谢兄教训的是。那好,我便也补充两句。四叔,五叔,谢兄,诸位将军。适才冠军将军所言已经甚为详尽了。结论也是我认可的。秦人主力必攻寿阳。我要说的主要是两点,提供给诸位斟酌。不当之处,还请指正。”
谢安微笑道:“弘度,你越发的谦逊了。以前你可没这么客气。锐气似乎不在了。”
李徽笑道:“四叔,今时不同往日,我还是谦逊些的好。锐气这东西,未必是好东西。”
谢玄皱眉看着李徽道:“你还说不说了?卖什么关子呢?”
李徽忙道:“抱歉,抱歉。我最近确实啰嗦了些,身边人都开始抱怨呢。你瞧,我又开始废话了,我这便进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