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宴饮很是热闹。在李徽的印象里,自从离开京城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过这种场合的宴饮了。不光是领军将领参加,京口名士,本地官员也有不少闻讯而来。
即便在大晋即将面临生死关头的大战之前,这些人也依旧没有放弃他们喜欢空谈玄虚的爱好。大名士谢安和谢玄在此,又有大晋第一才女谢道韫在此,自然令他们格外的兴奋。
宴席上,觥筹交错之极,听着那些高谈阔论之言,李徽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之前李徽或许能提起兴趣跟他们聊上几句,象征性的参与一番。但如今的李徽,连半点兴趣也欠奉,根本连装装样子也不肯了。
而除了李徽,谢家姐弟显然也没有太大的兴趣。谢道韫不肯参与任何辩论,只对那些名士官员给予礼貌性的致意。
谢玄和李徽一样,坐在席上只沉默喝酒,神色游离。身子在这里,思绪却并不在此间。对他而言,做不到和谢安一样的淡定,承担着极大的压力,哪里还有心思去和这帮人扯犊子。
所以,宴席虽然热闹,但是气氛其实并不对劲。谢安显然也感觉到了,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和众名士高谈阔论,兴尽方散。
回到住处,李徽横竖睡不着。左思右想,决定要找谢玄谈一谈。关系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况且战事一开,需要协同作战方略,这方面也是要提前做好沟通的。虽然很可能要遭遇谢玄的冷遇,但李徽还是决定再次去见谢玄。
于是乎李徽起身穿衣,也没有惊动其他人,独自前往谢玄居住的京口北府军军衙后堂。
军衙守卫认识李徽,并没有拦阻李徽,李徽也没有让他们去禀报,径自穿过垂门,进了谢玄居住之处。
垂门内的庭院静悄悄的,厅房之中俱无灯火。李徽以为谢玄已经睡下了。站在廊下正自犹豫要不要进屋叫醒谢玄的时候,突然间,院子里昏暗处,有人沉声说话。
“是弘度么?”
李徽吓了一跳,听声音正是谢玄。于是忙快步走去。只见谢玄的身影站在一处花坛旁边。
“兄长怎知是我?”李徽躬身行礼。
谢玄没有回答,仰头看着天上,轻声道:“今晚的月色很好。”
李徽抬头看去,此刻才发现天上还挂着一弯月亮。那月亮应该是被浮云遮盖,所以之前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此时此刻,月破浮云,一弯新月明亮清澈,照的周围的云朵都镶上了淡黄色的光晕。周围的景色也在此刻变得明亮了起来。
李徽看到了谢玄披散着头发,披着长衣,看起来也是睡下之后辗转难眠,才又起身来院子里散步的样子。
“是啊,我都忘了今日已经初十了。月亮确实不错。兄长好雅兴,独自在此赏月。”李徽笑道。
谢玄转头道:“我在等你。”
李徽一愣。但听谢玄沉声道:“我想,我们之间需要好好的谈一谈了。今日你若不来,今后恐无机会了。”
李徽轻声道:“叫兄长久等了。”
谢玄道:“也没等多久。我听着脚步声,便知你来了。你能来,这很好。弘度,我们有多久没有单独相处过了?几个月?半年?”
李徽沉声道:“去年五月初九,兄长前往淮阴。今日四月初十,差一天正好十一个月整。”
谢玄沉声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李徽道:“当然,因为我不想失去你这个义兄,所以时刻想着这件事。”
谢玄冷声道:“你既在乎你我兄弟之谊,却又为何做出令我难堪之事?我自问待你不薄,然你便是这般回报的么?”
李徽沉吟片刻,轻声道:“兄长,这是两码事。我和阿姐两情相悦,实乃情难自禁。绝非是要让你难堪,让谢氏难堪。情感之事,实难说清。我愿意向你道歉,但这件事绝非我故意为之,破坏你我兄弟之情。而且,我也不觉得这是坏事。”
谢玄冷笑道:“你自然不觉得是什么坏事。”
李徽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你难道不希望阿姐幸福么?你莫非希望她孤独终老?”
谢玄沉声道:“我当然不希望。但你能给她幸福么?你们之间,甚至都不能公开。更别说给她一个依靠和归宿了。你这是蛊惑诱惑了她,而非爱她。你不但让我难堪,也让她难堪。”
李徽沉默许久,轻声道:“或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此事难道不该由阿姐评判么?你非她,怎知她难堪?阿姐是何等豁达之人,她未必如你所想。”
谢玄冷哼道:“这便是你的狡猾之处。豁达,便是可以被你利用的么?”
李徽知道,这件事已经很难沟通了。与其再争辩,莫如闭嘴。谢玄若是钻进这个牛角尖中,那任何解释也是无用。
“四叔其实已经知道你们的事,虽然我并没有禀报他。四叔心里也很愤怒。你要知道,我谢氏声誉高于一切。若你不明白这一点,你便大错特错了。贤弟,我再叫你一声贤弟,我希望你能够明白此间关窍。我并非要阻止阿姐喜欢你,阿姐半生蹉跎,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人,我自然巴不得如此,替她高兴。贤弟,你若当真如你所言的那般喜欢阿姐,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路。你休了张彤云,娶了阿姐为正妻。这样,问题便迎刃而解。你肯这样做么?”谢玄沉声道。
李徽一愣,苦笑连声道:“彤云何辜?我岂能做此无情无义之事?”
谢玄沉声道:“我知道你做不到,那便请你离阿姐远一些。”
李徽摇头道:“这一点我也做不到。”
谢玄冷冷的看着李徽,沉声道:“这便是你的回答?你的态度?”
李徽道:“兄长,我……”
谢玄道:“你只说,你能不能离阿姐远些。不要伤害你我兄弟之义?”
李徽沉默片刻,哑声道:“兄长,你听我说。这件事……”
“刺啦!”一声裂帛声响。
谢玄长衣一角被撕开,谢玄扬手一挥,柔软的布条缓缓在李徽眼前飘落。
“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今日我谢玄在此,同李徽割袍断义,从此不再是兄弟。明月作证,立此为誓。”谢玄沉声道。
李徽惊愕瞠目,呆呆看着谢玄,叫道:“谢兄,你……你这是作甚?”
谢玄沉声道:“你既不顾念兄弟之义,又何来问我?我谢玄向来眼中揉不得沙子,但对你,我已经足够容忍。这么长时间了,我已经给了你回头的机会,但显然,你是不肯放手了。既如此,你我兄弟情义到此断绝,从此以公务相待,不论私交之情。李徽,也就是你,我才会对你容忍。但今后,你若做出什么对我谢家声誉,对我阿姐有所伤害之事,我将不再容忍。”
李徽心如刀割,弯腰捡起那块布条捧在手中,脸上肌肉抖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玄咬着牙看着李徽,沉声道:“你可以走了。”
李徽怔怔发呆,恍若未闻。谢玄转身自己往屋子里走去。走了几步停步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然禀报四叔,你我作战思路不同,不宜联合行动。今后,北府军和东府军的作战不必互相协同。我只领北府军作战,东府军你自指挥作战,军务之事不必再同我说了。李徽,给你最后的忠告。此番敌人势大,我希望你能慎重对待,不要轻敌。你我兄弟之情虽断,但我不希望你身败名裂。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谢玄转身进屋,关门进房,再无生息。
李徽捧着手中布条,呆呆而立,心中难受之极。谢玄性子高傲,虽性格热烈,直白热情,但也因此很难有回旋余地。这件事他终于还是不能忍受,所以做出了决定。而在此之前的沉默,并非默认,而是纠结和等待。
李徽万万没想到,本想着今晚能和谢玄长谈,重归于好。却不料竟然是如此的结局。
李徽呆立良久,慢慢的将布条叠好,塞入怀中。他长吁一口浊气,仰头看天上,明月犹在,浮云过影,宛如做了一场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