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广陵北,彭城城下。
秦国长乐公苻丕率领的关东大军已然兵临城下。苻丕率领三万氐族大军坐镇中军。大将梁成王显统率前军五万水陆大军。另有三万后军兵马驻守留县,保证粮食物资供应的畅通。
苻丕大军从湖陆驻扎十余日,等待装载大量物资攻城器械的船只抵达泗水。之后,大军缓缓南下,于六月初九抵达彭城北城外。
十一万水陆大军抵达之时,那场面简直令人胆寒。荒野上,密密麻麻的兵马绵延十余里,铺天盖地。泗水河上,大小船只数百艘塞满了泗水数里河道。风帆蔽日,高桅如林。
本来,彭城是一座坚城,高大雄伟,面积也不小。但此刻,在苻丕大军庞大的军营和军容衬托之下,似乎像是浪潮之中的一叶扁舟一般,被裹挟在其中,给人以渺小无力随时可能翻覆之感。
事实上,实力的对比确实是悬殊的。北府军三万余兵马驻守于彭城,在兵力上相差了足足三倍有余。守城的兵马占据地利之优,确实不必和对方兵力对等。但这种悬殊的兵力对比,却非城池所能弥补。除非守城方是精兵,且拥有足够的守城物资和死守的决心。
刘牢之认为,这些他都不缺。所以他敢立下军令状,向谢玄保证,他一定会守住彭城。刘牢之一向自信,正如北府军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看法一样,刘牢之也认为,秦人此次纠集的这些兵马大部分是临时招募,拉丁入伍的,根本没有战斗力。他们所谓的人数,不过只是人数罢了。
虽然谢玄一再在军中强调,不可轻敌,要料敌从宽,重视敌人。但是这种想法却还是在北府军将士们之中流传。甚至可以说是大部分人的看法。
北府军的将士倒也不是有骄纵之气,而是事实本就如此。秦国拉壮丁的事情不是秘密,有半数以上的兵马是临时拉丁入伍的新兵,这本就是事实。这也难怪北府军将士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不过,刘牢之却也没有松懈。早在十多日前,彭城周边便已经坚壁清野,将外围的百姓全部迁入城中。城门关闭,禁止任何人出入。夜晚加强城池内部和城墙的巡守。
刘牢之要杜绝一切引发变数的可能,绝不能被秦人混进城中,或者将城中的兵力装备等讯息透露出去。
同时,为了迎接这场大战,除了三万多北府军兵马之外,还组织起了五千青壮百姓,编定队列,作为搬运物资运送伤员,关键时候能够顶上城墙缺口的生力军。
学李徽当初的做法,彭城的城门全部堵死,避免城门被破之忧。同时告知军中将士和城中百姓,已无退路,唯有誓死守城而已。
当然,刘牢之是不肯承认跟李徽学了这一手的。北府军在去年彭城之战后,曾经集体复盘过留县东府军阻敌的战斗。当时听到李徽下令将留县城门全部堵死,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架势来激励兵马死战时,众人无不钦佩李徽的胆魄。这种自绝后路的做法,其实是兵法大忌。所谓的激励士气死战,往往他的反面便是令所有人失去生的希望,从而直接崩溃。
所以,刘牢之做了一点小小的变通,他只堵了三座城门,留了南城门没有堵死。或者这么说,堵是堵死了,白天堵的,晚上刘牢之派自己的外甥何无忌带人偷偷的扒开了。
这么做,自然是不想完全断绝后路。一旦局面危急,还有一条撤退的通道。
当然,由此可以窥探到刘牢之内心里的小秘密。虽然他立了军令状,又信誓旦旦信心满满的要死守彭城。但是,此人心志并不坚定,也并没有要誓死守城的决心。
有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行动,便足以窥见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当初李徽守留县,那可是实打实的堵死了城门,要决意阻挡秦国援军的。两相比较,心志和人性的高下立叛。
城墙上自然少不了增添了不少防御设施。谢玄对彭城极为重视,故而在守城器械物资上给予了极大的配给。神臂弩,十字连弩这些昂贵且威力巨大的远程弓弩配备了五千张。除此之外,大型床子弩运来了三十张。这些可都是极为紧缺的军备物资。对于守城而言,这些强力的远程打击兵器是最需要的。
除此之外,李徽在留县守城用到的以火药爆炸的方式杀伤敌人的攻城兵马的做法,谢玄也命刘牢之效仿之。不过,谢玄一直不肯窥探李徽制造火药的秘密,李徽也并没有主动提及火药之事,故而以谢玄的性子,自然不会去主动讨要。谢玄可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人。
现在,已然断了兄弟之义,便更不会向李徽讨要这些东西了。
但谢玄找到了替代品。他动用了最为紧缺的资源,运送了数十桶提炼的火油作为守城的利器。关键时候,火油浇下去点火,那也是一样的有烧退敌人的效果。
除了这些,滚木礌石等守城物资可谓堆积如山。这些都是为了应对秦人的攻城而准备的。
六月初九,刘牢之在城楼上目睹了对方大军的到来。看着他们在北城外的荒野扎下营盘。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认为万无一失的他,此刻面对对方铺天盖地的兵马,心中也再一次的沉重起来。
“舅父,看起来,秦人的兵马不像是新募之兵啊,倒像都是主力啊。你瞧,光是那些骑兵便起码有两万人。那些兵士的盔甲兵刃,也都不像是凑数的啊。”
外甥何无忌看着城外的敌军低声在刘牢之耳边说道。
刘牢之沉声道:“那又如何?这种时候,不得动摇军心。不许乱说话。否则,即便你是我外甥,我也要斩了你。”
何无忌忙道:“舅父误会了,我并非是惧敌之意。我的意思是,敌人确实有些多,且是主力。我听说,东府军李刺史曾要求帮我们协防彭城。若是得他的四万东府军相助,则有把握多了。听说,东府军已经渡淮水往北攻了,要不要送个信给李刺史,请他往彭城方向靠一靠。关键时候,也好……”
“断然不可。”刘牢之沉声斥道。“谢将军此次是不想让李徽占便宜的。上一次,借着我北府军之威,他东府军打下手占了些好处。那李徽尝到了甜头,得了不少好处。但是,这厮明显不知感恩。据我看,谢公和谢将军对他都很不满了。要不是大敌当前,担心东府军生乱,恐怕已经对他动手了。怎么可能还容许他逍遥?虽然东府军有几万兵马,若是能协助我们守城的话,则可高枕无忧。但是,这么做违背了谢将军的心意,我们可不能自找麻烦。”
何无忌道:“谢家要对李刺史动手?有那么严重么?谢将军不是和李刺史是结义兄弟么?李刺史也是谢氏一路提拔上来的,怎会如此?”
刘牢之冷笑道:“你懂什么。有时候,提携你便是要你办事,要你听话。提携了你,你却不听话,那么,留你何用?结义兄弟又如何?谢将军乃陈郡谢氏子弟,将来是要接谢氏家主的。和李徽结义,你以为当真是看重李徽?这些都是逢场作戏罢了。况且,你不知道么?在京口,谢将军和李徽割袍断义了。”
何无忌瞠目结舌。刘牢之摆手道:“罢了,不说这些,这些事你万不可说出去。我也是听别人说来的而已。乱嚼舌根没有好下场。李徽的兵马已然渡河进攻,那其实便是在策应我们,吸引秦军的注意力。守城,还得靠自己。”
何无忌点头,凑上来低声道:“舅父,南城我准备了马匹,一旦事有不谐,请舅父……”
刘牢之瞠目喝道:“胡说八道什么?闭嘴!”
何无忌忙点头告罪,闭口不言。刘牢之有些恼火,这个外甥,蠢得很。事情办了便是,何必要说出口来。人多眼杂,被将士们识破了可怎么收场。真是有些令人无语。
刘牢之吁了口气,将目光看向城外。
城外旷野上,秦军兵马源源不断的涌入,营盘正在搭建,灶火的炊烟升起无数,将天空都弄的灰蒙蒙的。
城外里许处,对方扎营时负责警戒的骑兵大队纵横来去,踏起狼烟滚滚,气势汹汹。
东城方向,泗水河中,大船云集,兵马正在登岸。大批物资器械正在搬运下船。
大战一触即发。
刘牢之啐了口吐沫,紫色的面皮上露出凶狠之色。
“狗杂种们,倒要瞧瞧你们有多厉害。我刘牢之乃彭城太守,我岂能轻易让你们将我的彭城给夺了去。老子跟你们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