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的尸体也被清理堆积掩埋。不光是因为担心尸体腐败导致的污染,也是因为出于人道之心。不过,礼遇便不必了,在城西荒野上的沟坎之中全部掩埋,随便立了个标志便可。
傍晚时分,众人回到城中。经过数万东府军士兵一天的清理,城中的道路已经被清理通畅。虽然残垣断壁瓦砾砖石依旧堆积在两旁,但起码火已灭,尸体也清理干净,道路也通畅了。一些完好的房舍中,已经有百姓回来捡视。倒塌的房舍的瓦砾旁,也有百姓回来搜寻遗落的财物。
军衙前的广场上,为百姓搭建的帐篷已经安排百姓入住。食物清水和住处有了保证,百姓们的情绪总体稳定了下来。
众人路过广场西侧的时候,传来一片哀哀的哭声,甚为凄惨。
白天清理尸体的时候,许多百姓的尸体也被找到。百姓的尸体统一抬到广场一角供百姓辨认。陆陆续续一天时间,都有百姓找到亲人尸体,哭泣收敛一番,然后送出去安葬。
东府军有专门的车马和兵士协助他们安葬亲人。
众人路过一旁,一名妇人头上扎着白布正在扶尸痛哭。两名孩童跪在一旁也在哭泣。那妇人听到马蹄声转头过来,泪眼之中一下子看到了李荣,她突然站起身快步过来,一把抓住李荣的马缰,仰头怒视李荣,大声哭叫。
“你,我认得你。前日我们在这里煮饭煮菜给你们吃,让你们吃饱肚子,守住彭城,保护我们。你答应了。可是,你们没做到。我当家的死了,我公婆也死了,这便是你们东府军说的要保护我们?我们做的饭都喂了狗了。全城死了那么多百姓,都是你们害的。你们不来,怎会如此?你们陪命来,陪命来,呜呜呜!”
亲卫上前喝道:“退下,退下。那妇人休得无礼。”
那妇人兀自哭叫怒骂,叫道:“你们杀了我们算了,我们反正也活不下去了。索性你们杀了我和我的两个孩儿一了百了……”
亲卫上前伸手欲拉扯那妇人。李荣却哑声道:“不要动她,她说的对。是我无能。”
李荣已经认出了这妇人,正是那日在北城百姓主动煮饭烧菜给将士们吃的时候,和自己说话的那名妇人。没想到悲惨之事也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李荣翻身下马,拱手道:“这位大嫂,是我无能,没能保护你们。你骂我便是。若是觉得不解气,拿刀砍我也好。刀给你,砍我几刀若能消解你的痛苦和仇恨,你便动手。我保证没人会追究你的责任。”
李荣将腰间长刀递过去,那妇人看着那柄刀,突然颜面痛哭失声。
李荣呆呆的站着,心中自责愧疚,痛苦之极。
李徽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也颇为唏嘘。战争之罪便在于给人带来的这些巨大的痛苦和创伤,这些事很难弥合的。战争远未结束,百姓们的苦难还不知延续到哪年哪月。如有机会,自己真的需要做些什么了。
帐篷里的百姓们纷纷围拢过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哀伤和悲愤。这些还算是好的,有些人神情木讷麻木,眼睛里已经没有光了。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一切,已经没有生的希望了。就像眼前这位妇人,她也是生而无望了。
李徽翻身下马,走到那妇人面前,拱手行礼道:“这位大嫂,我是徐州刺史李徽。这里发生的事情,是我下的命令,跟李将军无关。你的亲人去世了,我很难过。你要怪,便怪我吧。”
那妇人呆呆看了李徽一眼,叹息道:“怪你何用?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活着就是受罪。怪之怪我们投胎当了人。若是当一棵树,一棵草,一块石头便好了。无知无觉,也不必经历这些苦痛。”
李徽沉声道:“大嫂,莫要说这样的话。你的亲人去了,但他们一定不希望你这么想。你的丈夫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将他的孩儿养大。你的两个孩儿生的真好,将来必有大出息。所以,不为别的,为了这两个孩儿,你也要坚强起来。你是他们的依靠。若你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希望,他们该怎么活?”
妇人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李徽走到两个孩儿面前,伸手摸了摸他们虎头虎脑的脑袋。轻声道:“你们两个,从现在起便是你们家中的男子汉了。你娘若是受人欺负,你们要保护她,知道么?你们要懂事,要勤快,将来要给你娘吃好的穿好的,明白么?”
两个孩童重重点头,手拉着手走到妇人面前,仰头叫道:“娘,莫哭了。爹爹死了,以后大牛和二牛保护你。娘,我们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妇人蹲下身子抱着两个孩童,泪如雨下,连连点头。
李徽吁了口气,跳到一块青石上,看着围拢而来的黑压压的百姓们。拱手大声说话。
“诸位彭城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受苦了。本人徐州刺史李徽,向你们表达敬意和歉意。我们没能保护好你们,让你们遭受了涂炭,亲人死去,家园被毁,这都是彻骨之痛,生死之悲。我李徽感同身受,心中也是甚为悲痛。”
人群之中有人高声叫道:“你感同身受?你的亲人死在这里了么?你辛辛苦苦经营的家业毁于一旦了么?”
李徽看过去,说话的是个中年人,头上缠着白布,显然家中也有人去世。
“这位兄台问的好。我的亲人虽然没有死,但是,我东府军的将士死了多少?足足三千七百多人,三千七百多名好男儿都战死沙场,血洒彭城。我们刚刚安葬了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好部下,我东府军上下亲如手足,他们战死在这里,便如我们失去亲人兄弟一般。我岂能不感同身受?他们,也是人。也是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他们的身后,也有白发苍苍的父母,嗷嗷待哺的孩儿,殷切盼归的妻子。所以,痛苦是每个人的。这一切,不光是给你们带来了痛苦,也给我们,给我们每个人带来了痛苦。”李徽沉声道。
那人高声叫道:“可是你们为何要来彭城打仗呢?你们不来,不就一切安然了么?你们来打仗,才造成了我彭城如此。”
李徽沉声道:“为何要来打仗?难道说,面对秦人侵略,我们当束手就擒,举手投降?只是为了怕流血,怕死人?秦人要攻灭我大晋,难道我们听之任之,任人宰割?”
那人叫道:“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不反抗不就不会有死伤么?投降了便不会有刀兵了。也不会造成百姓的苦难。难道不是么?”
李徽高声道:“大道理你确实不懂,那我便跟你说个简单的小道理。贼人进了你家中,要霸占你的财产妻女,让你当他们的奴仆,然后会饶你一命。你愿意么?”
那男子一愣,叫道:“凭什么?我会跟他们拼命。”
李徽沉声道:“你瞧,这其实是一个道理。秦人闯入我大晋,要将我们所有人都奴役,霸占我们的一切。我们难道不该反抗?难道要为了活命而甘当他们的奴仆,永远当他们的亡国之奴?这就是我们要拼死反抗他们的原因。士可杀,不可辱。保护我们的亲人不被凌辱,保护我们的家园不受秦人掳掠侵占,哪怕是付出了生命,也是值得的。这个道理,你明白了么?”
那男子不再说话,低头不语。
李徽转向众百姓,沉声道:“诸位乡亲,战争是秦人挑起来的,不是我们好战,要去和他们打。他们闯进来了,要灭我们的族,杀我们的亲人,我们才必须这么做。亲人死去,家园被毁自然是令人痛苦的,但是,若是因为担心死亡和损失,便甘愿沦为秦人之奴,苟全了性命又如何?秦人会让我们生不如死。若不信,问问中原关东之地的百姓便知。我军中有许多都是关东之人,彭城也一度在胡人手中,你们所受的苦楚,胡人会如何对待你们,不用我多说了吧。”
众百姓静静而立,他们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许多人确实也和之前那名男子一样,觉得这是东府军的错。现在才逐渐明白了过来。
“彭城乃东南重镇,秦人夺之,可威胁徐州广陵淮南之地。所以,我们必须来这里阻止他们。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彭城百姓深明大义,当知其中的利害。有些道理,我也不用多言。诸位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仗必须打,也必然会有人死去,有人的家园被毁。这都是代价。本人要向诸位乡亲承诺的是,你们放心,我们不会不管你们的,我们会帮助你们重建家园。房子倒了,可以重修。家产没了,可以重新积攒。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要活的更好,方能让死去的亲人欣慰。抚养好我们的儿女,不能让咱彭城的人没了传承。我们活的越积极,过的越好,便是对秦人最大的反击。他们希望我们死,希望我们过的不好,我们便偏偏不如他们的意。”
众百姓的神色松动了些,麻木的脸上有了表情,眼睛里也有灵动之色。
“请放心,本人会全力帮助你们。本人乃徐州刺史,彭城曾为徐州治所,所以,其实彭城便是徐州的。我会为你们申请免税三年,会帮助你们重建房舍,会给于你们赈济,会帮着你们的生活重回正轨。总之,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们。诸位也要打起精神来,努力重建家园。我相信,彭城会很快焕发生机,诸位的生活也会重新走上正轨。一切想让我们过不好日子,想让我们受苦,想奴役我们的企图都不会得逞。彭城的父老乡亲们,彭城是座英雄的城池,你们是英雄的人们,我们一定能携手克服困难。我东府军将击败秦人的入侵,而你们,也将有新的生活。相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