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叩首告退之后,苻坚回到内堂。左仆射权翼上前拱手道:“陛下,慕容垂来见陛下所为何事?”
苻坚道:“冠军将军入秦六年,未得祭拜家庙,心中不安。夜梦其父呵斥不孝,故而向朕求肯,欲回邺城祭拜家庙。”
权翼一惊,沉声道:“陛下准了?”
苻坚笑道:“此乃人伦孝道,理所当然,朕自然准了他。”
权翼皱眉道:“陛下怎可准他离开?”
苻坚道:“怎么?子良觉得不妥?”
权翼道:“大大不妥。那慕容垂乃燕国宗室,放他回关东故地,岂非放虎归山?我大秦如今元气大损,当此局面微妙之时,关东断不能乱,否则将无可收拾。绝不能让他回邺城。”
苻坚皱眉道:“子良,慕容垂投我大秦多年,素未有行为不妥之处。对朕忠心耿耿,屡立大功。别的不说,此番淮南之败,朕西奔陨城,慕容垂一路护送朕北上,照应周全。若他有二心,此番朕还能活着见到你们么?”
苻宏在旁点头道:“父皇所言甚是,子良,仅此一事,便足见慕容垂之忠。你或许多虑了。”
权翼皱眉道:“臣不否认慕容垂护驾之功,但是一旦让他回到关东,那便不同了。陛下当真以为慕容垂是甘愿久居人下之人么?慕容垂乃当世名将,百战百胜,威望高隆。当年在燕国,他的威望也极高。此人堪比韩信白起,乃不世出之人杰也。当年他投奔我大秦,乃是为情势所逼,而非仰慕陛下之德望而来。他为慕容暐所不容,权宜委身于大秦。这种人,如鹰隼一般,饥饿之时,可以依附于人。一旦吃饱了,便会飞走。一旦风云际会,便会轻飏直上九霄之外。所以,陛下万万不能放他离开,而应该将他羁留在身边,盯着他,困着他,让他永无飞腾之日。这才是对我大秦最有利的事情。”
苻坚沉吟不语,眉头紧皱。
苻宏为权翼之言所动,想起当年之事,沉声道:“父皇,当年王丞相在世之时,也对慕容垂多加防范,曾建议杀了他以绝后患。父皇若觉得杀他不忍,那便羁留他再长安,厚待他便是。确实不能放虎归山啊。”
苻坚起身踱步,他想起了刚才慕容垂说的话。果然,慕容垂是有自知之明的,在请求自己准许之前,他便说此事必有人会因此攻讦他。在大秦,这种攻讦对于慕容垂而言已经是常态了。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自己耳边说过慕容垂的坏话,自己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
当年王猛和现在的权翼,他们都是对慕容垂防范之极的。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在大秦,他确实活得够窝囊。但即便如此,自己也没见他抱怨过,更没有见他有过什么不轨的行为。相反,所有的攻讦都被证明是不对的。
慕容垂确实是当世英才,否则自己也不会那么器重他。但因此,便要羁留他在长安,对他生出怀疑么?自己便是那样一个胸怀不够广阔,气量狭小,不能纳贤之人么?慕容垂这样的人不用,难道用庸才不成?此次淮南大战,慕容垂最后悔的便是没能给予慕容垂足够的信任,哪怕将他放在东路彭城一线,也不至于东南大败。
“慕容垂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朕认为不能辜负了他的忠诚。王丞相之言也非全部都是对的。若依王丞相,当年便杀了慕容垂。然则此次败战,朕岂非走投无路么?朕知道你们的担心,但关东有苻丕王显等人镇守,慕容垂去了,也不能为所欲为。朕正是要利用他再鲜卑人之中的声望,替朕安抚关东百姓。眼下的局面,关东是朕最不放心的地方,苻丕恐怕难以维持。”苻坚说道。
权翼还待再劝,苻坚有些恼怒,摆手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言。你们怎么就容不下一个慕容垂呢?权翼,你也非我氐人,你乃羌人,曾为姚氏效力。若朕因为你为羌人便对你别眼看待,你还有今日么?你还能位居我大秦尚书左仆射之职么?朕若不是宽恕弘达之人,任人为贤之君,不知道你对朕忠心耿耿,反而处处防备于你,你回诚心效忠么?”
权翼哑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他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词穷,而是惊讶于苻坚的固执和愚蠢。自己怎么能和慕容垂相比?慕容垂是燕国宗室,是有能力鼓动风云做大事的,自己只不过是个文官,没有任何威胁。
但权翼也知道,自己不宜在多言了,否则倒霉的便是自己了。
“既然如此,臣也不多言了。但臣有最后一个请求。臣希望陛下一定要答应。”权翼道。
“说。”苻坚确实有些不耐烦了。
“臣请陛下一定不能让慕容垂领军离开,他要去邺城拜祭家庙,便自己前往便是。最好让他的子侄家眷留下,他自己去便可。兵马更是一兵一卒也不能给他。”权翼道。
苻坚大怒,斥道:“权翼,你拿朕当什么人?兵马之事倒还好说,朕也不会允许他率数万兵马去关东。但是你要朕以慕容垂子侄家眷为质?朕是那营苟之人么?既如此,朕又何必让他去关东?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你难道不知?朕身边就是你们这种人太多,才让朕难得天下贤才之心。退下,再要多言,朕便罚你。”
权翼惊惶跪地磕头,再不敢多言,起身后快步退下。
苻宏见此,告退出来找到权翼安慰他道:“子良莫要介怀,父皇现在心情定然很不好,故而容易发怒。他并非对子良有什么成见,父皇对你还是器重的。”
权翼叹道:“太子不用劝我,身为大秦之臣,便是因谏言而死也是应该的。我所虑者不是陛下是否恼怒于我,而是陛下放虎归山之举。太子,你和王丞相当年都是主张杀了鲜卑宗室,斩草除根的。陛下仁恕,不愿下手,但太子要为我大秦所计,不能心软。慕容垂若回关东,必成祸患。我大秦如今大败于晋国,绝不能生出内乱。就算慕容垂无二心,也该防微杜渐,消弭任何生乱的可能。太子当明白这一点。”
苻宏苦笑道:“可是父皇之意已决,我也无法阻止啊。”
权翼沉声道:“无法阻止他离去,可以阻止他领军离开。慕容垂可以活着离开渑池,但没人保证他能活着到邺城。”
苻宏惊愕道:“子良的意思是……”
权翼道:“不让他带着兵马离开,他便没有人保护。太子派人于路途将他和慕容宝等人一并袭杀,一了百了便是。陛下问起来,只咬口不认,陛下又能如何?”
苻宏闻言皱眉沉吟。
权翼道:“当断则断,为了大秦社稷,太子不可犹豫。”
苻宏闻言,缓缓点头。
……
傍晚时分,苻坚于城外为慕容垂送行。
慕容垂一行只有百人,除了慕容宝慕容德慕容楷等人外,便只是亲随扈从。三万兵马一兵一卒也没有带。这也是苻坚下的旨意。
苻坚亲自为慕容垂斟酒,举杯对慕容垂道:“冠军将军,朕舍不得你离开,但朕又不能不让你尽孝道,更希望你能为朕在关东稳定民心,做一番事情。朕知道你对朕忠心耿耿,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我大秦有你在,实乃是朕的幸运。望你不要辜负朕的信任和期盼,和苻丕一起将关东之地稳固下来。之后,你再回长安来,和朕共享太平。”
慕容垂双手捧着酒盅,神情恳切的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臣去关东不会太久的,很快就回长安。望陛下保重,万勿操劳。待臣回长安时,陛下不嫌臣老迈,臣愿为陛下披甲跃马,完成大业。”
苻坚激动点头,和慕容垂共饮一杯,慕容垂带着众人叩拜上马,百余骑飞驰而走,向东而去。苻坚看着烟尘去处,叹息不舍,良久方回。
慕容垂一行出渑池沿着官道飞驰,真个是入困兽出笼,羁鸟飞天一般。一行人快马加鞭,夕阳落山之时已经离城数十里。
眼见日落西山,暮色四起。一行人行到官道路口时,两条路在前方交叉。一条是官道,通向前方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木桥。对面不远便是市集。另一条是一条小路,通向山野之间。
慕容垂勒马沉吟道:“走哪一条?”
慕容宝道:“当然去市集投宿。”
慕容楷摇头道:“叔父,莫忘了我们之前的担忧,他们不许我们带任何护卫兵马,恐有隐情。为安全所计,侄儿认为我们不能沿着官道行走,当寻僻静之道,夜晚宿于山野之中。如此处河流横亘,两侧坡高,官道狭窄,正是伏击之地。侄儿建议,小心为妙。”
慕容宝笑道:“道乾堂兄也太谨慎了,苻坚那般模样,不像是作伪,他都要哭出来了,舍不得阿爷离开呢。怎会对我们不利?”
慕容垂沉声道:“道乾并非多虑。苻坚或非作伪,苻宏等人未必肯放我们走。不许我们带护卫,那便是有诡计。小心谨慎总是不错的。掉头,从小道走。没到邺城之前,怎样的小心都不为过。”
众人纷纷拨马,上了小路,进了山野之中。
那座官道小桥之下的阴影之中,数十名刀斧手埋伏于此。那桥面已经被破坏,下方用木头支撑着。一旦移走支撑,桥面便会崩塌,桥上之人便会落下,刀斧手便会乱刀砍杀。
小河边上埋伏有数百弓箭手,在桥断之时会以强弩射杀路上之人。
这正是苻宏安排的伏击慕容垂等人的兵马。
但千算万算,他们低估了慕容垂等人的警觉。当得知不被允许带护卫兵马的时候,慕容垂和慕容楷等人便觉得不对劲。所以他们便加着小心了。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慕容垂等人逃过一劫,可称幸运。但对大秦而言,或许是气数已尽,连这样的伏击都会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