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王牧之从义兴郡太守任上卸任回京,调任尚书省官职,这给王牧之和赵墨林之间的交往提供了便利。
王牧之任的事闲职,本就没有什么太多的事务,故而常常参加宴饮游玩之事。赵墨林也跟着他出席了不少这样的场合,见识了不少丑恶人性和勾当。
赵墨林深恶之,但碍于王牧之的面子,便也忍耐了下来。毕竟大多数时候,和一些清流名士交往游玩,还是颇为惬意的。
在某次琅琊王氏组织的小型宴饮之中,赵墨林见到了司马道子。彼时才十四岁的司马道子因为身份之故,自然成了宴饮的核心人物。赵墨林这等小小县令自然没有任何说话的份。要不是王牧之,他连参加这种宴饮的资格都没有。
司马道子等人因为赵墨林是王牧之的朋友,倒也没有在意他。只以为是个附庸王牧之的普通幕僚名士罢了。
宴席上,赵墨林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些人和司马道子等人谈笑风生。十几岁的少年被人众星拱月,喝的昏天黑地,言行甚为放浪形骸的情形,心里便很不舒服。他一向反对这种宴饮放浪的作风,特别是这些掌握着国家核心权势的圈子里的人物,赵墨林认为他们当言行有度,修身克己。
这可能便是一个博览群书,又喜欢思考的正常人在大晋的悲哀吧。他以为的正常,恰恰在大晋是最不正常的事情。他看别人不正常,别人看他更不正常。
中途赵墨林本要告辞离开的,王牧之挽留他,毕竟中途离开时不好的。而且因为约好了明日去山中看碑文野游,赵墨林只得留下来,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不久后,宴饮堂上的大人物们开始谈论一些他们认为极为正常,但在赵墨林看来简直无耻的事情。他们开始交流生财之道。如何敛财,如何盘剥,如何雁过拔毛,如何从庄园田产铺子里攫取更多的钱财等等。
琅琊王司马道子,小小年纪却也对敛财之道甚为精通,眉飞色舞的分享他如何盘剥食邑之户的钱财。比如说,粮食专取上风口的稻米,最为饱满。比如说青黄不接的时候以高利借粮,可得更多利益云云。
这些本来根本上不得台面的话语,在这些看似高大上的豪族人物甚至是大晋王爷的口中显得甚为正常,丝毫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群人喝着美酒,穿着最华贵的衣服,坐在精美的堂上,口中谈的是最为龌龊卑鄙的勾当,但却丝毫不以为耻。
赵墨林坐不住了,他再一次起身要离开。他的举动引起了司马道子的注意。
“那是谁啊。似乎很不待见本王呢。酒也不喝,话也不说,几番起身要走,那是为何?”司马道子问道。
王牧之忙上前解释,说赵墨林是自己的好友,并非不待见琅琊王,只是身子不适云云。
本来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诿过去也就罢了,司马道子闻言已经不打算搭理了,结果赵墨林自己却凑了上去。
“适才听琅琊王和诸位谈及敛财之道,本人颇有些感慨。我做了一首诗,献给琅琊王以及诸位,诸位看是否恰当。”
王牧之连忙阻止,他了解赵墨林。他这明显是要找事了。他要写诗,那必不是什么好诗。可不能让他这么干,这样的场合,他乱写诗是要惹出祸事来的。
但现在已经迟了。赵墨林的语气和神态已经成功的引起了司马道子的注意。
“那本王便听听这位赵县令作的诗。牧之不用阻拦。”司马道子说道。
赵墨林上前高声道:“夺泥燕儿口,削铁细针头,刮金泥佛面,无中可生有。索豌鹌鹑嗉,取肉鹭鸶腿,蚊肚里刮油,看我敛财手。涸泽尽鱼虾,杀鸡可取卵,民之膏腴者,我之美酒肉。口中论孔方,心怀天下忧。”
此诗一出口,顿时堂上一片安静。傻子也能听出来其中的讽刺,燕子口中夺泥,蚊子肚里刮油,何等辛辣的讽刺。特别是最后两句,讽刺这帮人口中谈着钱财,心中忧怀天下,反讽拉满。
‘砰’的一声。司马道子砸了酒盅,厉声怒斥。宴饮上的王国宝等人也纷纷呵斥。王牧之见势不妙,拉着赵墨林赶紧离开。
事情显然不会那么结束,不久后赵墨林便被查出品行不端,荒废政事。中正评为中下,不但不能晋升,县令的职位也丢了。
不久后本县大族联名上告赵墨林巧取豪夺他人庄田,盘剥百姓。很快庄田背没收,财产被抄没。若不是王牧之全力维护,从中周旋,赵墨林怕是要被下狱。
从逍遥自在的富庶县令到田产抄没沦为普通百姓,中间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各种罗织的罪名押上来,百口莫辩,无处申诉。简直如大山贯顶一般,雷霆而至,毫无还手之力。
更可气的是,在被剥夺了财富和官职之后,有人给赵墨林送来了一封嘲讽的信。信上说,他的那些敛财的建议很有效,他赵墨林的财富虽然只是鹭鸶腿上的肉,蚊子肚里的油,但也值得一刮。
赵墨林当然知道那是谁送来的嘲讽信,那必是司马道子那恶毒少年在碾压别人之后忍不住的炫耀了。
李徽听完了赵墨林的叙述,当真是目瞪口呆。一则惊讶于赵墨林的胆量和勇气。这样的人在大晋是很少见的。二则也惊讶于司马道子已经拥有了影响中正评议的,迅速解决地方官员的能力。虽然只是一名县令,但影响中正评议的能力是巨大的,那可是大晋核心权力之一。中正品议是取士的核心制度,司马道子的势力已经渗透其中。
可怕的是,那还是一年前的事情。现如今应该渗透的更深了。
“墨林兄,我佩服你的胆色,但是何其不值?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李徽叹息道。
赵墨林笑道:“李刺史,我知道不值,但是我内心平静,也不后悔。我大晋有这些人在,永远也不可能变好。若不是有李刺史这样人撑着,大晋早完了。我只是心中颇为痛惜。有人用性命维护社稷,有人却在用斧凿挖掘廊柱。挖掘廊柱的恰恰是住在楼上的人。屋子倒了不打紧,他们也是自作自受,但是住在下边的百姓却是无辜,要被砸死在瓦砾之中。”
李徽微笑道:“墨林兄确实与众不同。墨林兄,既然这件事被我知道了,我不能不管。你该早告诉我的。”
赵墨林摆手笑道:“我赵墨林可不去扰人,再说,我和李刺史也没有这么深的交情。今晚我之所以不去,便是不希望见到你,让你看到我的现状,让你难为。再说,今晚那些人,其中许多都是害我之人,我可不会去见他们。”
李徽闻言点头,难怪赵墨林不去,原来今晚那些大族之中有人参与迫害他。那样的场合他当然不肯去。
“我徐州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各项事务百废待兴,我诚挚邀请墨林兄随我去徐州做事。和我一起共同努力,建设徐州。”李徽拱手道。
赵墨林摇头笑道:“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能打仗,年纪又大了,而且我还得罪了琅琊王等人,我去徐州岂不是吃白饭?可能还为你惹来麻烦?我可不去。你也莫要可怜我,施舍我。我赵墨林还没到让人施舍可怜的地步。”
李徽呵呵笑道:“你不去,也得去。这绝不是可怜和施舍。我这是求贤若渴。我知道墨林兄博览群书,学识渊博。更重要的是,你有情怀抱负。我徐州之地,即将推行儒学,大办学堂。我徐州取士,将以才学为上,不用中正之法。我需要人帮我做这些事情,真正做到唯才是举,不论门第。墨林兄,这些事可比打仗重要。你有没有兴趣替我主持此事?”
赵墨林惊呆了。讶异道:“你能这么做?朝廷能允许么?”
李徽呵呵一笑,问道:“我只问你愿不愿意随我去,其他的事情,不必你担心。”
赵墨林呆呆看着李徽,双目闪烁,半晌说不出话来。
“容我考虑考虑好么?”赵墨林道。
李徽笑道:“好,明日我回徐州,墨林兄考虑一晚,明日我派车马前来迎接。墨林兄,你这样的人有志于天下之事,又有才学,不同流合污,正是我需要的人才。莫要埋没自己。不为自己,也为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