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徽从睡梦中醒来。
昨夜李徽为了和顾氏谈谈心,晚间就在顾氏外间婢女睡得小床上对付了一宿。
外边庭院里似乎很热闹,有人七嘴八舌的说话。
李徽爬起身来走到窗前往外看,只见院子里站着一群人,都是李氏族中妇人。她们正围着顾兰芝和丑姑说话,有的人似乎还在抹眼泪。
李徽觉得讶异,侧耳细听她们说话。
“老夫人怎地就要离开石城呢?我们才知道,一早便来见大娘子了。怎地这般仓促?大娘子走了,这里可怎么办?族中岂非没有主事之人了?”一名妇人说道。
“哎,莲香妹子,我也不想啊。徽儿执意要我跟着去淮阴,我也没法子。我走之后,不是还有管事的么?他们会管好的。”顾兰芝道。
“他们能顶什么用?平素不是老夫人主持,岂不乱了套?再说了,没有你镇着他们,那还不偏心不公?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这可怎么办?”堂妯娌莲香道。
“是啊是啊,他们没什么本事的。老夫人,好不容易咱们李家过上了好日子,老夫人在这里,一切井井有条的,你这一走,还真是糟糕了呢。大伙儿都很担心。”旁边几名妇人纷纷点头道。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派人回来经常查问的。他们不至于如此。虽然远了些,恐怕照应不到,但是,哎,那也没法子。徽儿要我跟着去徐州,我也不能不答应。他说的也是,他在徐州做官,将母亲留在老家,别人会说他不孝的。”顾兰芝道。
“孝顺是给人瞧的么?明明你在这里开心的很,非得去徐州么?又远又陌生的地方,去了人生地不熟的的,听说还是边镇。打起仗来怎么办?家主虽然是好心,但是也得照顾照顾你的想法啊。”那位莲香婶娘倒是心直口快,嗓门也大的很。
顾兰芝忙摆手道:“莫要大声,徽儿睡着呢。他并不是不顾我的想法,他已经叫我去徐州多次了,我都不去,他心里定然也是不高兴的。我也得照顾他的感受不是么?”
众妇人唉声叹气。
一名妇人道:“那么,约好了十五去回澜寺烧香也去不得了?”
另外一名妇人道:“还烧香呢,请主母给我儿去东乡王家村提亲的事也是不成了。主母不去,怕是这桩婚事难成了。”
“是哦。老夫人不在,许多事都没法做了。哎呦,说起来我心里就难受。老夫人这一去,那么远的地方,听说路上舟船车马都要走十几天,今后怕是不会回来了。”
“哎,大公子的坟也不能祭扫了。这些年年年大娘子亲自祭拜洒扫。咱们李家能够这么顺风顺水,红红火火的。家主在外边顺顺利利的又升官又打胜仗的,怕都是大公子在泉下保佑着呢。哎!”
众妇人七嘴八舌,一片叹息之声。有的抹着眼泪,拉着顾兰芝依依不舍。顾兰芝显然也是情绪波动,用布巾擦着眼角。
李徽在屋子里将她们的对话全部听在耳中,忽然间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母亲在石城县已经生活了五六年了,对这里的生活已经完全适应了。在这里,她已经如鱼得水,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戴和尊敬,也生活的有滋有味。
自己虽然是丹阳李氏家主,但其实石城县的事务都是母亲在主持张罗。族中如今也算是和睦欣然,这些都与她的操持不无关系。
在这里,她可以和族中众人说笑做事,可以帮着族中的子弟和女子说媒嫁娶。可以为死去的丈夫扫墓烧纸,可以细心的经营李家之事,和一众族人共同生活。
这里其实已经是她精神上的归宿之地,在离开顾氏之后,这里便是她最安宁的居处了。
自己此番回来要接她去淮阴,说是要尽孝,其实是一种颇为自私的行为。自己以为这是尽孝,但其实只是满足自己的心思,一厢情愿的以为她会愿意跟自己去徐州和儿孙在一起。但其实,各自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习惯,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一旦被打破,反而并不是好事。
就算母亲去了徐州又怎样?自己能够天天陪着她么?自己忙的连妻儿都照顾不周,又如何尽孝?彤云她们和母亲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母亲只是个普通女子,和张彤云她们定然是有隔阂的。虽然李徽相信彤云阿珠她们会待母亲很好,但那种关系能够替代眼前这种亲密随意的家族妇人之间的关系么?
到了徐州之后,也许可以锦衣玉食的供着母亲和丑姑,但是她们显然没有石城县的生活惬意。她们不能东家西家的走,不能为别人说媒,不能一起去烧香拜佛,不能做她愿意做的事情。那么吃穿再好,侍奉的再好,她们能快乐么?
难道自己不正是为了让她们快乐才接走她们的么?若是明知道她们去徐州心里不如意,过的不舒心,自己又图个什么呢?
李徽想明白了这一点,顿时豁然开朗。自己不能逼着母亲去徐州,让她过不开心的日子。不能以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她。李家的特殊性决定了这一切,倘若自己不是小族出身的话,母亲或许能够享受无所事事的生活,能够同彤云青宁她们有话题。但母亲其实就是寻常女子,过最寻常的生活恰恰是她最惬意的。
李徽走到堂屋里出了门,站在门口。院子里的一群人看到李徽披散着头发站在廊下,刚刚睡醒的样子,顿时闭了嘴。所有人都有些惊慌的看着李徽。
“徽儿你醒啦。哎呀,定是我们说话把你吵醒了,都怪娘,吵醒了你。”顾兰芝忙走过来道。
李徽微笑道:“我自己醒来的,并不是你们吵醒的。娘,今日我们要出发了,行李可都收拾好了?一会我们便要走了。”
顾兰芝神色一黯,点头道:“已然命人收拾了,也没什么东西好带的,你不是说,无需带许多东西么?徐州那边都用不是么?”
李徽点头道:“也是,徐州什么都有,确实什么都不用带。不过,徐州可没有阿爷的坟,没有族中这些人,也没有娘想要过的生活。”
顾兰芝一愣,呆呆看着李徽。
李徽上前,双手抓住顾兰芝的胳膊,扶着她坐在廊下椅子上。噗通跪在顾兰芝面前,给顾兰芝磕了个头。
顾兰芝惊道:“徽儿,你这是作甚?”
李徽笑道:“儿子不孝,只想着让娘跟着去享福,完全没考虑到娘的感受。娘在石城县老家这里已经过的舒服惬意,去了徐州反而会不习惯不开心,儿子却要强求你去,这不是尽孝,这是不孝。儿子想明白了,娘应该留在石城县才是,而不是去徐州。这里才是娘最想待的地方。娘不用跟我去徐州了,就留在这里吧。”
顾兰芝惊讶的看着李徽,缓缓伸手轻抚李徽的脸庞,笑道:“我徽儿善解人意,娘真的很感动。真的可以不去么?别人不会说你不孝么?”
李徽笑道:“只要娘不这么认为,别人说的话算什么?娘留在这里便是,我让彤云阿珠她们隔段时间便带着孙儿来石城县住一段时间,或者是接你和阿姑去淮阴住一段。这样也好相互亲近。”
顾兰芝连连点头,眼角都湿润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的众妇人呆呆看着这一切不知所措,李徽起身笑着对她们道:“各位婶娘姑婆,我娘不去徐州啦,你们该陪她去烧香的烧香,说媒的说媒,一切照旧。”
众妇人闻言惊喜叫嚷起来,七嘴八舌的说话。李徽摆手笑道:“我只有一个请求,拜托你们照顾好我娘和阿姑便好。”
“那还用说么?”
“那是自然的。”
众妇人七嘴八舌的说道,一个个欢喜万分。李徽笑着转头看向顾兰芝,顾兰芝也满眼笑意看着李徽,母子二人相视而笑,温馨之极。
辰时时分,李徽梳洗完毕,穿上盔甲准备离开石城县回徐州。欲命人前往请赵墨林的时候,忽听李荣前来禀报,说赵墨林已经到了家门口。
李徽忙去查看,果见赵墨林和夫人挎着包裹,身后站着儿子媳妇和两个小孙儿,一家子站在门前。
李徽笑道:“墨林兄,怎么?想通了?”
赵墨林笑道:“我也拒绝不了啊,你都说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还能说什么?胳膊拗不过大腿啊。”
李徽大笑。赵墨林上前拱手道:“李刺史,墨林愿为李刺史效力,为李刺史的宏图大略尽绵薄之力。今后还请担待。”
李徽拱手还礼道:“多谢墨林兄赏脸,宏图大略不敢当。有墨林兄助我,那是必能做出些与人有益的事情的。”
辰时三刻,李徽在堂上跪别顾兰芝出门上马,在顾兰芝和丑姑的泪水之中,在李家族人的目送之中,率领众亲卫骑兵缓缓上了大道。车马很快出城上了官道,向东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