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的说,那不是圣旨,而是一封充满感情的长信。信上满是愤怒和痛苦之情。
“朕以不德之身,承上天之命,君临万邦,统御天下。自朕即位以来,至今已近三十年。这三十年中,朕的大秦蒸蒸日上,国力雄壮,朕以仁恕之道治国,天下莫不归心。四方之国,莫不来朝。唯有东南一隅之国,敢违王命,不肯臣服。故而朕爰奋六师,恭行天罚,欲攻而臣之。然而,天机不吊,天命难测,我大军于淮南败绩,令人痛心疾首,悔之不已。朕于危机之时,赖卿之忠诚扶持,方令社稷不倾。诗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朕对卿之忠诚感激于内,尝以忠烈之贤敬卿。朕想着,任卿以重任,爵卿以郡侯,亦难表达朕心中之敬意。朕本以为,卿乃我大秦之中,朕可信任之人之首。卿之待朕之忠,必将流传万世,卿也必会助朕重整旗鼓,完成大业。有卿助我,朕何忧哉?”
“然不日之前,朕接到奏表,言卿起兵谋事,叛我大秦。卿可知朕知悉此事之后的之震惊。此好比伯夷叔齐忽毁冰操,柳下惠忽成淫夫,令朕万不能信。但事实在前,朕不得不信。朕曾在满朝文武面前,夸赞你为忠诚之臣,现如今朕面对满朝文武,无言以对,惭愧无地。是朕看错了你,还是你背叛了朕?朕不知为何?”
“卿当初不容于燕国,匹马投奔我大秦。朕对卿一见倾心,礼卿以上宾之礼,待卿如我秦国旧臣一般。给予卿极高的礼遇,极高的爵位和官职。歃血断金,披心相付。对卿可谓是宠信有加,甚至不惜得罪我秦国众臣。朕本以为你能投桃报李,忠于大秦,忠于朕。能够辅佐朕完成大业,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岂料到朕蓄水覆舟,养兽反害。卿欺我以宠信,辱我以厚卿,以朕对卿之恩宠信任,欺诈逃于关东之地。以家庙拜祭之事,欺朕以孝道。实乃为卿逃出落网,背叛我大秦之谋划。何其歹毒也!”
“卿已垂老,老而为贼。生为叛臣,死为逆鬼。一世忠名,毁于一念。欺瞒狡诈,背叛丧德,必为天下人唾骂。朕也不妨告诉你,若你以为凭你于关东之地起事,便可动摇朕大秦之基业,那是休想。朕之历运兴丧,岂复由卿!只是长乐、平原二人能力有限,遭遇你这老贼之叛乱,恐会惶恐,为你一时所乘,朕所虑者唯此而已。而卿以忠貌欺我,令朕痛心疾首,朕所恨者唯此而已。卿若尚有微德,念及朕待卿之赤诚,当羞愧无地,即刻停止背叛之事,向朕谢罪才是……”
洋洋洒洒一份诏书,字里行间全是苻坚的怒火和失望,疑惑和愤怒。开始尚能保持风度,最后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遭遇了背叛,而且是苻坚完全没有料到的背叛,这一刀砍的很深,砍得苻坚很痛。按照苻坚的话来说,慕容垂的背叛甚至比他的淮南之战的大败还要令他愤怒痛苦,可谓痛彻骨髓,刻骨铭心。
看完了苻坚的诏书,慕容垂叹息沉默良久,他能理解苻坚的愤怒,他甚至早就想象到苻坚会多么惊讶,自己居然会背叛他。
而这,也正是苻坚的愚蠢之处。自己甚为燕国宗室,苻坚灭了自己的故国,灭了许多小国,却还指望着以一些恩惠便能令其他人对他死心塌地,忠诚于他,这真是一件可笑之事。
离谱的是,苻坚是真的这么想的,是发自内心的这么认为的。这个人,有时候英明神武,有时候却又幼稚可笑。有时候似乎是个圣明之君,有时候却又是个糊涂虫。
慕容垂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但他知道,有情有义要有限度,该决绝行事之时,决不可沽名钓誉,滥情犹豫。他可以保护苻坚安全回长安,他也可以起兵复国。这是两件事。
所谓的背叛,只是苻坚的感受。复燕国国祚,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何来背叛?
即便如此,慕容垂还是打算写回信给苻坚,将事情摊开了来说,解释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倒不是怕苻坚痛苦难过,他只是希望让苻坚明白,自己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并非如他所言的那般。他也要给苻坚一些真诚的建议,提醒他不要活在梦境之中。
慕容垂提笔回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臣慕容垂奏上陛下。臣当初身蒙萧墙之祸,归命圣朝,以求庇佑。陛下待我恩深,不以臣之狼狈,收容看顾,封官列将,加爵通侯,臣感激涕零,常忧无以为报,不能报答陛下恩遇之万一。故而臣尽心竭力,为陛下效命谋事。汉中之战,臣事前探知端倪,上禀于朝,方有汉中之捷。襄阳之战,臣奋勇争先,取南阳而克襄阳,杀朱序于内乱之中。即便常为他人所陷谗,臣亦不以为意,只为报答陛下之恩遇。淮南之失,陛下单马奔臣,臣一路护送陛下周全,绝不良之企图,小心拱卫,不敢有失,直至陛下周全。若臣无忠爱之心,陛下岂有活命之机?臣之忠诚,天日可见,不必臣自言之。”
“臣来关东,本为拜祭家庙,安定关东而来。然长乐公苻丕,外失众人之心,内疑猜忌,拒臣于邺城之外。丁零乱起,长乐公不思平乱,反以此为机,逼臣单赴平乱。平乱本是臣之职责,臣亦愿往之,然长乐公仅拨付羸兵两千,盔甲兵备残缺,且限臣以平叛期限。更以臣子侄为质,又命符飞龙率一千精骑跟随,意图杀臣于途中,试问,陛下若为臣,当何以为之?”
“臣受陛下之恩,感念于心,不敢或忘。然陛下亦是灭我大燕之人,这是事实。那年冬日,臣随陛下入邺城,飞雪之夜,秦军侵袭纵掠,淫辱我大燕百姓之时,臣于高台目睹。臣那时起,便有复我燕国国祚之想。于公,陛下是我大燕灭国之敌,于私,陛下是臣恩遇之君,臣一向公私分明,陛下亦不可以私废公,以小义而度大节。况臣自认为已然报答陛下之恩遇,若非感念陛下恩义,陨城之会便是陛下丧命之时了。臣私恩已报,再论公义,有何不妥?臣为复故国国祚,报灭国之仇,何言背叛?更何况,臣被苻丕逼上绝路,生死于旦夕之间,莫非要引颈受戮么?”
“臣于关东起兵,兴复大燕国祚,应者云集,万民咸归。此乃上承天命,下顺民意之举。臣与陛下之间恩义怨愤之事,至此了结,不复再言。臣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陛下,坦荡于心,不愧于天地,亦不负何人。即便如此,臣依旧感念昔日陛下之恩,故向陛下袒露心迹。臣只为复兴大燕,不为灭秦,故臣只取关东之地,洛阳以内,寸土不取。若陛下不以兵马相迫,臣亦不违此誓。”
“臣亦有数言忠告于陛下。当今之时,陛下当思己之过失,以至于强秦至于今日之境地。关中之地,群狼窥伺,陛下树敌太多,被灭之国,皆有异动。陛下当谨慎防备关中之敌,西北之族才是。当今之时,大秦国基动摇,社稷堪忧,陛下当想着如何应对才是,关东之地,再不复陛下所想。臣未有左右秦国气运兴衰之念,也无意左右大秦兴衰。然气运有推移,来去乃常事。国运兴衰,气数明灭,自有征兆。唯陛下察之。”
慕容垂写完此信,吹干墨迹封存,出门叫人前来将此信送往长安。忽然间发现天色微明,竟然已经一夜过去了。于是洗漱整顿,传令兵马启程拔营。大军辰时开拔,直奔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