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这件事还用说么?你不提,我也会这么做的。其实本人早已开始权衡人选和官职,之所以一直没有举荐,是因为我有所顾虑。”李徽笑道。
“顾虑?顾虑什么?是因为张敞的事情么?”顾谦问道。
此言一出,吴郡张氏家主面露尴尬之色。张敞是张氏子弟,曾被李徽任命为盐渎县令。但上次去盐渎县的时候,这厮吃里扒外通风报信,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虽然是被引诱要挟,但也不可原谅。所以张敞被李徽撤职,看在南方士族的面子上才没有严惩他。
顾谦以为李徽是因为张敞的事情而心有余悸,才会有顾虑。
“不是不是,跟那件事无关。张敞也是一时糊涂犯错,我听说已经被禁足看守家庙,在不许入仕。这惩罚已经足够了。阿翁,我所忧虑的其实是任命的官职让你们不满意。我徐州其实有许多官职出缺,无论是我徐州衙署还是地方郡县,都缺少大量的官员。但是这些官职的位置都不高,最高的不过八九品的官职,近乎于属吏。而且我在徐州也颁布了一些新政,对官吏约束甚严,还有政绩的考核。我担心的是,举荐诸位家族子弟任职之后,会觉得不满意,不适应。而诸位又会觉得我是怠慢敷衍你们,岂不是反而引起误会?”李徽笑道。
顾谦缓缓道:“原来如此。”
吴郡陆氏家主陆纳的兄弟陆始在旁皱眉道:“官职太低,近乎于小吏,那确实是不成的。我们南方诸族虽然为人所打压,但却也不能自降身份。就算不做官,也是不能做什么属吏的。不说做主官,起码也得是个县丞县尉,勉强说得过去。弘度啊,这件事你可是和东翁有约在先的,可不能以这种理由搪塞。徐州三郡之地,难不成都没有高一些的官职么?”
李徽笑道:“本人并没有搪塞。我说的都是实话。总不能别人做的好好的,颇有功绩,我却要找个理由去将别人罢官?换上南方大族子弟?若是这么做的话,我还如何服众?今后如何治理徐州?”
陆始道:“你要是这么说,是否是准备不遵承诺?东翁,你怎么说?李刺史似乎拿了钱粮不办事了。”
顾谦眉头皱起,尚未说话。却听陆纳道:“慎言,你怕是喝多了,说些糊涂话。李刺史说的都是实情,你怎可无礼诘问?我南方士族子弟怎么就不能从属吏做起了?我南方士族要知耻而后奋,要脚踏实地的做起。再不要做什么不切实际的美梦。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还放不下身段和面子么?”
陆纳是家主,又是兄长,陆始听阿兄这么说,却也不再多言。
顾谦在旁皱眉沉吟。他知道陆纳说的这些话其实是不肯让自己和李徽难堪。实际上陆纳心中怕是也不开心。南方士族这几年倾尽全力支持李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押宝在李徽身上,为南方各大士族找个依靠和出路。
这几年虽然也有子弟出来做官,李徽也举荐任命了几名,但是终究都是官职低微之人,且数量有限。南方大族之中已经有人开始质疑这个决策,认为李徽不作为,认为上了顾谦的当了。
族中子弟几年间长大了许多,年纪大的还没入仕,下一茬又冒出来了。所有人都很着急。顾谦也是有鉴于此,才正好利用李徽此次立大功,受了封赏的机会,带着挑选出来的十几名士族子弟前来。这一次是一定要将话挑明,要李徽兑现承诺的。哪怕是逼他,也要让他兑现承诺。
“弘度,我南方士族之家一直以来都是理解你的处境的。也知道你这一路走来甚为艰难。你要知道,包括老夫在内,我们南方士族对你都是有极大的信心的。特别是这一次大胜,更是令人鼓舞。但是,除了情义之外,我南方士族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若不能改观,恐很难为继啊。我们鼎立相助,供给物资钱粮,就是希望能够有所回报的。所以,你也该考虑我们的感受。不能推诿拖延了,我们快等不及了。”顾谦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说道。
李徽笑了起来,看着顾谦等人道:“阿翁,诸位家主。你们该不会以为我要反悔吧?我怎么听着诸位的意思,似乎觉得我李徽是个背信弃义之人呢?我已然说了,此事我正在考量。诸位那时助我,我岂能不予回报?”
顾谦道:“并无此意。然则你说你早有考量了,但不知是如何考量的?”
李徽笑道:“这本是机密之事,但既然阿翁相询,我也不必瞒着诸位。这次从南方运来的冬衣帐篷,正是为了我东府军北进准备的物资。不日我东府军将要进攻北徐州之地,收复我大晋故土。相关准备已经完成了。北徐州势在必得,拿下之后,北徐州四郡十九县之地将入我手。届时将需要大量的官员管理,官职从郡守到属吏需要数百人之多。我昨日还在想,等你们来了,好好商议商议,哪家子弟有郡守之能,哪家子弟有县令之才。我又怎会不履行当日的承诺?”
众人闻言惊愕,原来李徽早有想法。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想法,但仔细一想,忽然又觉得不对劲。
“李刺史,朝廷似乎没有下达北伐的命令,你此次进攻是自己所为么?李刺史又怎有把握攻下北徐州之地?这不是空口许诺么?再者,即便拿下北徐州数郡之地,那也是危险之极的边镇之地,叫我南方士族子弟在这种地方做官,那也太危险了。”会稽沈氏家主沈元沉声说道。
“可不是么?老夫觉得有些不对劲,经沈公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这是空口许诺呢。为何不能举荐我们南方大族子弟于安逸之处为官呢?听说北方大乱,干戈四起,北徐州的官职谁也不肯做,这算什么考量?”会稽贺氏家主贺涛也附和道。
两人的话基本上代表了在场大部分人的心中所想。
李徽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勉强带着笑意道:“二位,能不能攻下北徐州数郡之地,那是本人的事。本人何等样人,怎会信口胡言?你们的意思,我倒要写下军令状不成?又要当官,又不肯当小吏,更要安逸的官职,这要求未免太多了些。要不这样吧,本人将徐州刺史之职让给你们族中子弟来当,二位觉得如何?呵呵呵。”
沈元和贺涛听了这话,也拉下了脸来。
“李刺史,我们南方士族供给你多少钱粮物资,没有我们的帮助,你怎有今日?你当为我们着想才是。之前你或者说话没有分量,我们能等。但现在,你又是得了声望,又是封了县公。我们这些人来请你兑现承诺,举荐些好的官职作为回报,这难道过分么?”沈元抚须道。
李徽微微点头,转头看向顾谦。顾谦皱着眉头,眼睛看着别处,但却并没有说话。李徽明白了,顾谦其实也是同意他们的话的。或许今日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这次要逼着自己听他们的安排。
李徽心中不禁感叹。这些大族豪门,总是希望能够控制住别人。谢安如此,南方士族也是如此。之前他们便提出过一些要求,要在军中和要害部门安排人手,自己便没有让他们得逞,看来他们并不死心。在这时候想要出手控制自己了,但那是绝无可能的。
“原来在二位心中,一直觉得是有恩于我李徽是么?想要我李徽报恩?所以提出要求来觉得天经地义是不是?”李徽笑道。
贺涛沉声道:“难道不是么?”
李徽大声道:“当然不是。我们只是合作,而非谁对谁有恩。若二位觉得我李徽必须要按照你们的话来做,你们想要左右我的行事,那便大错特错了。别说是你二位,就算是谢安也不能对我如此。二位认为你们比陈郡谢氏还厉害么?南方大族和我合作,乃是互取所需,相互合作,而不是谁对谁有恩。或者不妨说的直白些,咱们是各自为了利益和发展,别谈什么恩情。谁都不是无私奉献,谁都是为了利益行事。二位家主觉得回报不满意,那也没法子,只能说你们从一开始便对此事的领会有误。”
李徽的话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顾谦脸上也挂不住了。
“弘度,话怎么能这么说?就算你不感念恩情,却也不用诋毁我南方大族。毕竟,在你危难之时,我们出手帮了一把。我们也并没有想要左右你,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罢了。”顾谦沉声道。
李徽笑道:“阿翁,咱们还是就事论事的好。我会给你们回报,但是,你们只能吃我给你们的菜,不能自己点菜。客随主便,这个道理诸位家主要明白。若是挑三拣四,甚至要指挥主人点菜,那便有些不礼貌了。”
顾谦瞠目看着李徽,半晌叹息道:“你和从前一样。当初你从我顾家离开之后,也是如此。不念恩情。”
李徽闻言叹息道:“东翁,我也没想到,你也和以前一样,喜欢把自己当成别人的恩人,却忘了是有求于人。你们这些大族啊,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好好的真诚待人呢?而不是觉得别人都该听你们的,颐指气使,不肯放下架子?世道变了,有些固有的想法也该摒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