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笑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李徽呵呵笑道:“这有什么难回答的。慕容垂如何想,我却不知。但我猜测,定是他觉得时机未到。慕容垂目前立足未稳,西有苻丕兵马虎视眈眈,东南有我东府军兵强马壮,他若是进攻任何一方,则担心腹背受敌,遭受两面夹击。故而他不敢擅动。我猜必是这个原因。”
谢玄呵呵而笑道:“倘若如此,我若攻慕容垂岂非是最佳时机?此刻不攻他,难道要等他兵强马壮之时再进攻么?再说,攻灭莫容垂,方可保证你东府军的安全。贤弟,莫如我直接北上,攻灭慕容垂,你配合我进攻,必可灭之。”
李徽吓了一跳,忙道:“不可。兄长,关东之地,慕容氏根基颇深,名望高隆。即便你我联手,也难取胜。况有苻丕兵马虎视眈眈,两虎相争,苻丕会坐收其利。万万不可。”
谢玄摊手道:“那可奇了,既说慕容垂立足未稳,两面受敌,却又不肯让我攻之。岂非自相矛盾?贤弟,你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李徽听出谢玄言外有意,这种事自然不肯接茬。于是笑道:“哪有什么事瞒着兄长,我这是站在实际的角度说话。攻慕容垂太过冒险。兄长北伐,只为立威,无需做这么大的冒险。莫非兄长以为,此次北伐能够一统北方么?倘若兄长要是这么想的话,那我的建议是,北府军再扩军十万,举我大晋全国之兵,起码集结三四十万兵马,且要训练充足,保障充分,方可成功。目前的情势,则万万不可。”
谢玄微笑不语,端起酒盅喝了一杯道:“这还用你说?我难道不知眼下实力不足完全收复失地么?”
李徽道:“兄长明白就好。既然并非要一举收复全部北方失地,便不必去冒太大的险。慕容垂在关东,恰恰可以作为缓冲的屏障,作为我们的挡箭牌。虽然秦国和我大晋乃是仇敌,但眼下秦人将鲜卑慕容氏当成最大的敌人。为何?因为慕容氏在秦国大败之后骑兵背叛,这是令秦人最为痛恨之事。背叛带来的情感上的伤害往往比敌人带来的伤害更甚。因为那是背刺,是落井下石的背叛。”
谢玄微微点头,他同意李徽的话。被敌人打败,那只能怨自己没本事,没实力。但身边人的背刺,确实是最令人痛恨和不齿的。
“鉴于此,秦人最恨的事慕容氏,我大晋反倒次之。那便让他们互相牵制,我们大可不必打破这种格局,贸然加入战团之中。所以我的建议还是,谢兄攻项城一线,占领淮北之地,横切一刀将我淮河防线往北推进百里之地,将边镇往北推进百里。西路北伐兵马将梁益二州收复,那便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贪多嚼不烂,更有可能招致北方各势力的群起攻之。”
谢玄沉吟不答,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李徽诚恳道:“兄长,我说的都是心里中所想。这不光是战略上的决策的问题,而且对于你谢氏在朝廷之中的地位也是极为有利的。之前大晋数次北伐的前车之鉴,兄长定要汲取。”
谢玄道:“此言何意?此番我北府军北伐,跟之前的北伐有何干系?”
李徽道:“兄长,之前我大晋的北伐无一次成功,你认为原因何在?”
谢玄道:“原因么?那自然是多方面的,有的是准备不够充分,有的是领军作战的策略问题,有的是时运不济。总之,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李徽摇头笑道:“非也,兄长说的这些原因都是表象,在我看来,北伐不成功绝非是什么实力和作战层面的问题。更深层次的原因,其实是我大晋上下对北伐态度消极,甚至根本不愿意看到北伐成功。不能做到上下一心,众志成城。相反,处处掣肘,拖后腿,使绊子。这才是北伐不能成功的深层次原因。”
谢玄一愣,怔怔看着李徽道:“你是这么想的?”
李徽轻声道:“兄长,不是我要这么想,而是事实便是如此。大晋南渡以来,豪阀大族之家唯一希望的便是维持现状,保证自身利益。他们害怕别人压过自己,害怕有人打破现状,害怕利益的分配不均,家族地位不保。同时,也嫉妒那些有能力的人做事,显得他们愚蠢无能。他们只希望能够沉浸在苟安的梦里,醉生梦死,得过且过。正因如此,北伐之人,总为上下所忌。因为一旦有人北伐成功,其声望和实力将会高涨,则可能会打破这种现状,更会引发猜忌。所以,上上下下便变着法子的掣肘,让北伐之人失败。当然了,有人利用北伐作为借口,扩充实力,意图不轨,这也是事实。比如桓温所为,便是如此。故而,桓温北伐,朝廷上下是如何抵制的,世家大族是如何联合起来阳奉阴违的,兄长应该是亲眼目睹的。故而,北伐之事,必须要极为慎重。”
谢玄缓缓道:“你说这些话,似乎在说给我听?似乎在告诫我什么?”
李徽拱手道:“兄长,我只是提请兄长注意这一点。如今你谢氏可谓是如日中天。淮南大战胜利之后,四叔的声望已经无人望其项背,而你北府军之威也是天下无人不知。但越是这种时候,其实便越是危险。你也说了司马道子之流之所为,那便是他们已经生出了警惕之心。我想,不仅仅是司马氏心生警惕,其余大族也必生出警惕之心来。当年,陈郡谢氏率领众大族保大晋,同桓温争斗,终压制桓温,令其不臣之心无法得逞。但现在,屠龙者已成恶龙。谢氏如今的地位,比之桓温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内,四叔大权独揽,在外,五叔,兄长还有瑗度等人各领军权。北府军兵马的实力和战斗力都超过当初桓温所领之兵。淮南大战之中,更是建立了极高的声望。谢氏已俨然成为上下人等防备的对象了。”
谢玄皱眉道:“那又怎样?我谢氏可无不臣之心,四叔对朝廷的忠臣,难道他们不知?难道他们倒要怀疑我谢氏和桓温一样,想要篡位不成?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徽笑道:“谢氏上下的忠诚毋庸置疑,但人心这种东西,很难说清楚。除非你将心剖出来,递给别人看,别人才会真正的相信。否则,谢氏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已当得起一个词叫做:功高盖主。我想,四叔一定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允许司马道子对朝政指手画脚。因为四叔希望能够通过放权给司马道子,以平衡司马氏的担忧和猜忌。但这其实是徒劳的。”
谢玄皱眉沉吟不语。他知道李徽的话是对的。因为谢玄问过谢安,为何允许司马道子在政务和人事举荐上指手画脚,谢安明明可以阻止。看来,谢安显然是有这样的考虑的。
“依着你的意思,此事如何破局?”谢玄问道。
“破不了。除非……谢氏自己放弃权力,急流勇退。没有了威胁,便没有了猜忌。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不肯的。因为没有了权力,也就没有了地位,便也没有了安全保障。这二者是矛盾无解的。”李徽轻声道。
谢玄苦笑一声,端起酒杯来灌了一杯,摆手道:“既然如此,那便随他们去,不必去管他们。他们爱怎么想便怎么想。”
李徽笑道:“可是,矛盾迟早要爆发,那是躲不了的。最终解决的方式可能会很惨烈。会变成你死我活的结局。不能听之任之,任由矛盾越积越深,猜忌越来越甚。还是需要从各方面进行舒缓的。比如说,此次北伐,谢兄即便有能力取得更多的战果,却也不能那么做。因为谢兄越是成功,便会越让谢氏遭到猜忌。这听起来很好笑,但事实便是如此。功劳越大,声望越高,别人眼中的谢氏便越可怕。”
谢玄哈哈大笑道:“闹了半天,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不就是劝我不要进攻关东么?呵呵,贤弟,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你不就是怕我进攻关东,破坏了你和慕容垂之间的秘密协议么?呵呵呵。”
李徽愕然瞠目。谢玄微笑道:“贤弟,其实,你的一些事我都知道。你和那慕容垂之间,必有隐秘协议是么?否则慕容垂怎会容你如此从容取得北徐州和青州之地。你也不必解释,是也罢,不是也罢,我都没有兴师问罪之意。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你是隐瞒不了的。你来提醒我谢氏的处境,我却要提醒你,你需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了,因为你的一些行为已经过界了。当然,我绝不相信你是通敌卖国之人,但任何人行事都要在规矩之内。否则的话,你便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身边的所有人。”
李徽此刻才明白,谢玄之前为何要以调侃的口气询问慕容垂为何不攻击自己了。看来他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知道了,朝廷里也必然有人知道。只是目前为止,还没有声张出来,或者说没有证据罢了。
“兄长,此事说来话长,待谢兄北伐回来,我自会向你坦诚此事,也会向四叔解释清楚。有一点请谢兄放心,我李徽行事,绝不会吃里扒外,勾结外人对大晋不利。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李徽沉声道。
“我信,贤弟,若我不信,我便不会当面说出这些话来了。哎,我想,我们还是不谈这些事了。没得让人烦心。你我兄弟难得重逢,下一次见面喝酒不知何日,咱们不如只喝酒,不谈国事。来,干一杯。”谢玄举杯笑道。
两人饮酒到未时,喝的醉意熏熏。谢玄要起身告辞之前,李徽领着他去城中火器库中参观。李徽告知谢玄,此次北伐,自己可以支援大量火器,助他北伐作战。有了火器相助,作战会顺利许多。
这是李徽第一次主动提出支援谢玄火器,然而谢玄却一口回绝了。
“贤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自有我的坚持。我从未向你讨要过火器,不是我不知此物威力,而是我谢玄从不夺人所好,也从不将胜利寄托在这些东西上。我北府军不用这些火器,也一样能够胜利。靠将士用命,靠兵刃盔甲战马阵型,靠勇气意志靠不怕死的精神。这已经足够了。那才是我北府军赖以胜利的法宝。”谢玄说道。
李徽再三劝说,谢玄却坚决不受。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