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度,我知你有鸿鹄之志,想要做一番事情。你不愿囿于我谢氏之下,我也不怪你。起码我谢玄从未想过要让你受我谢氏桎梏,从未想过要控制你。时至今日,我依旧庆幸能够认识你,和你成为结义兄弟,共同经历了过去的一切危难和艰险。可是,我也有我的志向,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而你我的志向显然不同。既如此,我们何必互相的牵制对方,我想,我们只做兄弟,不论其他,或许会更轻松些。我不去怪责你的所为,对你的行事指指点点。你也不必来教我怎么做事,这恐怕是你我最合适的相处方式。这些话,我本不想说,可是事到如今,我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谢玄缓缓说道。
夜风吹起他长长的鬓发往后飘飞,深秋的夜风有些清冷,谢玄的身子微微有些紧缩。
谢玄说了这些话,似乎松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着李徽道:“贤弟,其他的话也不说了,你若还当我是你的义兄的话,回去后请立刻将被你带走的民夫送回,我需要他们抓紧疏浚河道,保证物资粮草通道的畅通。至于其他的事情,可一笔勾销。我不怪你越殂代疱来管我北府军的事,也不管你其他的一些勾当。你看如何?”
李徽静静的看着谢玄,沉吟道:“谢兄,当真不考虑我的建议么?这北伐当到此为止。”
谢玄皱眉道:“弘度,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没明白?还需要我再说一遍么?北伐是我的目标,就好像我劝你放弃徐州回到京城任职,你肯同意么?”
李徽轻叹一声道:“罢了,小弟也不再提了。但是,恕我做不到将被解救的百姓送还给你,为你疏浚河道。这件事,我拒绝。”
谢玄冷声道:“你说什么?”
李徽道:“那些百姓是我徐州的百姓,是你的兵马未经我的许可抓去做苦力,所以,我要去解救他们。你后军的将领藤括之无视军纪,当受严惩。谢兄,北府军不能沦为军纪沦丧之军,否则,和其他兵马有何不同?”
谢玄沉声道:“事急从权,就算他们违背了军纪,强征了民夫做事,那也是为了我大军作战的胜利作响,也是情有可原。我不认为事情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死伤一些百姓而已,若换来我北府军物资粮草保障通畅,换来我北伐大胜,并无不可。”
李徽惊愕道:“谢兄,你怎可这么想?建立一支军队的声誉很难,维持军纪很难,要毁掉它却是容易之极。”
谢玄冷声道:“那却不必你操心了。”
李徽沉吟片刻,问道:“谢兄,你此次北伐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展现陈郡谢氏的实力,展现谢兄的能力么?”
谢玄道:“你这话问的未免可笑。北伐乃是为我大晋收复失地,拿回被胡人侵占的故土。当然,我不否认此次北伐是为了震慑宵小。”
李徽轻叹道:“收复失地?谁规定这北方之地便是大晋所有?丢了便是丢了,便不再属于大晋了。你若说是为了解救北方在胡人统治之下生活在水火之中的百姓,那倒是说得过去。但显然,你并不这么想。因为你宁愿纵容手下残害百姓,而非是拯救他们。你要的只是胜利罢了,只是彰显家族的实力,展现你谢大将军的领军才能,同时借此同朝中司马道子等人争权争势罢了。你压根没想过要解救百姓,是么?”
谢玄皱眉喝道:“就算你说的对,那又如何?我就是要胜利,没有胜利,谈何解救?”
李徽摇头道:“以残害百姓为代价的胜利,能叫做胜利?以损害北府军声誉为代价的胜利,能叫做胜利?”
谢玄大步走到李徽面前,瞪着李徽道:“我不同你争辩,谁不知你雄辩滔滔?谁又不知你善于沽名钓誉,说些冠冕堂皇之言。我谢玄怎么想便怎么做,不去掩饰,不去搪塞,堂堂正正。你怎么想,并不重要。我只问你,你是否同意将百姓送回?”
李徽眯着眼看着谢玄,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的打量着他。他也是第一次对谢玄感到极为陌生。李徽此刻才发觉,骨子里,谢玄和其他世家大族公子没有太多的区别。他高高在上,无视百姓的生死,漠视苍生之苦。他根本没想着解救他们,他只是想驱使他们,奴役他们。
李徽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觉得有些失落。在这个时代里,李徽很少能遇到志同道合者。但李徽渴望找到那些身上笼罩着光环的人,在人性和见识上能真正的和史书上的灿烂名头所称。可是,遗憾的是,自己见到的是一个个光辉形象在自己内心的坍塌,被时代的局限性所困,成为权力和家族利益的捆绑者。
一度李徽认为谢玄是能摆脱这样的桎梏和框架的,但现在,事实还是告诉自己,谢玄也是如此。
确实,如谢玄所言,自己和他目标不同,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要你,将百姓送回去。疏浚河道,保证我大军后勤畅通。你若还是我的谢玄的兄弟的话,便答应我,好吗?”谢玄沉声一字一句的说道,话语中已经有了求肯之意。
李徽吁了口气,沉声道:“谢兄,恕我不能答应你。我拒绝。”
谢玄瞪大眼睛看着李徽,眼中满是惊愕。
“谢兄,保护徐州百姓,乃是我的职责。我不能坐视他们遭到残害而无动于衷。既然谢兄无意保护他们,我便来保护他们。谢兄要攻邺城也好,攻关中也好,我也不再相劝,但请谢兄不要再纵容兵士,残害百姓。充满血泪的胜利毫无意义,遭受诅咒的胜利毫无价值。言尽于此,谢兄三思。”
谢玄的眼睛里的神色从惊愕到愤怒。
“你就不怕,拒绝我的后果?”谢玄沉声道。
李徽轻声道:“谢兄要如何处置小弟,小弟绝无半点怨言。”
谢玄的眼神从愤怒慢慢转为冰冷。
他撩起袍子,如当日在京口一般,用力一扯。刺啦一声响,袍子一角被撕下。
“割袍断义,从此之后,你我再无相干,生死无涉。”谢玄喝道。
他扬起手来,那片布在李徽眼前飘落。
当日京口李徽伸手抓住了那片布,事后珍藏,交由谢道韫缝补。但现在,李徽动也没动,任凭那片布在眼前飘落,落在大帐的地面上。一阵风从大帐门口吹来,将那片布吹到了大帐角落里。
“谢兄,你若攻邺城,当小心慕容垂的埋伏。慕容垂用兵坚忍,善于把握时机,希望你万分小心。同时还要防止秦军的偷袭。当初桓大司马坊头之败,便是在秦军和燕军轮番进攻之下失败的。我不希望你步其后尘。我的忠告是,若首战不利,便即刻后撤,以免陷入围困,粮草不济。我会派兵马在侧翼协助你的。希望你能旗开得胜,得偿所愿。倘若败了,可借道北徐州南撤。小弟告辞了。”
李徽轻声说完,拱手一礼,转身朝帐外走去。
“我用不着你的帮忙,你也不必多费心了。”谢玄大声道。
李徽一凝步,旋即举步出帐,没入黑暗之中。谢玄瞪着帐外的黑暗,英俊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恼怒。回过身来,见满桌酒席尚在,李徽座前杯中酒尚冒着热气。
谢玄飞起一脚,将整个桌案踢飞出去。